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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苏秦裹着黑貂裘,虽然已经额头见汗,却坚持着不脱下来。他看着张仪拱手:“张子,我这策论已经改了十次了,您看这次如何?”

  张仪坐在苏秦对面的主位上,一身轻薄锦衣,神情洒脱中带着不屑。他随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简,不屑地扔下:“苏子,易王后托我将金帛送给你,你为何不受?”

  苏秦道:“君子喻于义,不喻于利。我带信是为了君子之义,岂是为了金帛而来?”

  张仪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职?要什么样的官职,想必易王后也定会帮你争取的。”

  苏秦道:“我入秦是为了贡献我的学说,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学说、我的才干,任我以官职,我自然会欣然接受。为了一点官职而忘记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后宫女子说情,这种事我绝对不接受。”

  张仪斜眼看着苏秦,摇摇头:“你啊,太无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国,游说君王,凭的并不仅仅是知识和头脑,更是对人情世故的体察。我问你,你给大王上了十次策论,却没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苏秦道:“是什么?”

  张仪道:“你的理论,不适用于秦国,再改十次也是一样。就算送进宫去,也是扔在那里发霉。”

  苏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张仪道:“不信,你自己去问大王!”

  苏秦大怒,拂袖转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宫门,求见秦王。

  此时,秦王驷正在调兵遣将,做函谷关决战的最后准备,听了缪监来报,便问:“何事求见?”

  缪监道:“苏秦送来了他的策论,想请大王面见,一述策论。”

  秦王驷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论?不见。”

  缪监道:“那这策论?”

  秦王驷道:“也退还给他吧。”

  披着黑貂裘,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待的苏秦,接到了秦王驷退回来的策论,不禁惊呆了。

  缪乙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要不然,我帮您把这策论给大公主,让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不料苏秦像触了电似的冲上去,夺过竹简,恼羞成怒道:“不必,本来就是当柴烧的东西,何必玷污了贵人的眼睛!”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转头回到了馆舍之中。

  那馆舍的侍者看到苏秦回来,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赔着小心:“苏子,苏子……”

  苏秦走进房间,脱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见侍者跟进,便瞪着侍者问道:“你来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苏子,您的房钱饭钱,已经欠了两个月了。还有,您这两个月用掉的竹简,钱也还欠着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账?”

  苏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翻箱子,却发现箱子里只剩下旧衣服,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筹莫展之时,转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简,自暴自弃之下,便一把抱起来交给侍者道:“这些,都卖了。”

  侍者不敢接,赔笑道:“苏子,这些可是您费尽心血,熬夜写出来的策论啊!”

  苏秦苦笑一声:“费尽心血,熬夜写就……呵呵呵,这些策论,若有用时,价值万金;若无用时,一文不值。现在,它没有用了,卖了它吧。”

  侍者退后一步,苦笑道:“苏子,这写过字的竹简,也是……不值钱的。”

  苏秦垂手,竹简散落在地。他颓然坐下,手朝着整个房间一划道:“那你说,我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侍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房间里只有散乱的竹简和旧衣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见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动,苏秦神情变幻,从愤怒到痛苦到无奈,终于叹了口气,一顿足,走过去把黑貂裘抱起,递给侍者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侍者吃惊地道:“苏子,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了,况且这大冬天的,当了它,您以后怎么办……”

  苏秦苦笑:“我?我就要离开这咸阳了,再也不会去拜会那些权贵投书投帖,用不上它了。当了它,若还有余钱,就帮我去雇辆车吧。”

  侍者惊惶地申辩道:“苏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钱,也不是要赶您走啊!”

  苏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阳虽好,不是我苏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也应该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将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贱卖给了一些同样行囊羞涩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钱饭钱。只是没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旧衣,整个人顿时显得寒酸了许多,一走出房间便要在寒风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时,此时帮他雇了车来,一手拎着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却又拿了件旧羊皮袄,道:“苏子,马车已经在城外,就是要几个人拼车。”说着,他把手中的羊皮袄递过来,道:“您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当了,可怎么过啊!您若不嫌弃的话,小人这件旧羊皮袄,您穿着挡挡风吧。”

  苏秦拱手谢道:“多谢老伯古道热肠。”

  侍者道:“要不,您现在穿上?”

  苏秦看了看周围,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还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给您放这竹箱子里。”

  见苏秦背上竹箱离开,馆舍老板叉着手看天道:“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也道:“不晓得苏秦先生会不会遇上下雪。”

  正说着,却听得马蹄声响,只见一队黑衣铁骑护卫着豪华的宫车扬尘而来,在馆舍门口停下。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侍女下来,问道:“请问苏秦苏子,是否住在这里?”

  那馆舍老板还未回答,却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掀开,一个贵妇急问道:“苏子现在何处?”

  那老板顿时低头,不敢看她,恭敬道:“苏子已经走了。”

  那贵妇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刚才的问话过于拘礼板正,忙急促地追问:“去哪里了?”

  老板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马车,看到黑衣铁骑肃杀的气势,吓得又低下了头。他是老于世故的人,从话语中知道对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苏子回乡了,刚出的门,要在东门搭乘去韩国的货车。如果贵人现在赶去,可能还来得及。”

  那贵妇失声道:“货车?苏子何等样人,怎么会去搭货车?”

  老板心头一凛,连忙向侍者低声道:“快去取黑貂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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