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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芈月走入椒房殿内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

  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

  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芈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这样的手段,是常见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挤,自然会惶恐不安、会被人落井下石,然后知道了畏惧,知道了臣服。

  然而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浅陋了些,她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礼:“参见王后。”

  芈姝如同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孟昭氏继续说话:“库里还有各式毛皮,单论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没让他们拿过来,但也得按册子上来分。你帮我算算,这宫里要分的是人,各按位份又怎么个分法。”

  孟昭氏一边应声,一边偷偷观察着芈月。

  芈月镇定地行完礼,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芈姝却不安起来,瞟了几眼芈月,终于烦心地将账册一推,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也烦了。妹妹辛苦一下,把这册子拿去,明日合计好了再来跟我说。”

  孟昭氏得意地看了芈月一眼,行礼道:“是。”她拿着账册从芈月身边走过,嘴角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欢季芈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头了。

  这时候,芈姝方如忽然才发现芈月似地,忽然笑了,招手道:“妹妹来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闲到我这里来?”

  芈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见召,安敢不来。”

  芈姝阴阳怪气地说:“我若不召,你便不来了,是吗?”

  芈月也懒得与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周岁宴,还是怪我跟大王出门?”

  一句话说得芈姝变色道:“你还敢说,我儿的周岁,你居然敢这般触他的霉头。素日你违逆我什么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实在过份。”

  芈月也懒得与她争辨,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素服出宫?”

  芈姝怔住了,好一会儿方道:“有这种事?”

  芈月道:“那日王后盛妆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必会受一顿迁怒。”

  芈姝一怔,方道:“原来如此,但那日,为何是你?”

  芈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着去,还是卫良人虢美人跟着去?”

  芈姝道:“啐,让那几个贱人去,岂不是要气死我!”她终究性子简单,点头:“也是啊,咱们这边,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她被芈月这一说,又转过来了,转而与她商议:“可惜孟昭氏始终不得大王喜爱,你说要不要安排别人侍奉大王?”这说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与景氏了。

  芈月看着芈姝故意观察的神色,心中暗晒,难道她还会嫉妒这些人不成:“这些事,当然是阿姊作主了。”

  芈姝紧紧盯着芈月的神情,道:“素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让剩下的人老悬着心。”

  芈月敷衍道:“阿姊总是对的。”

  芈姝终于放下了心,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来,不免心中也有些愧意,自己转回场子故作热络道:“对了,妹妹,如今换季了,我正要发放这些衣料首饰的。你来了就由你先挑,这匹素纱,还有这两匹锦锻赏给你做衣服,回头还有貂皮给你做冬衣,这案上的首饰,你挑三件自己喜欢的吧。”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几件衣料首饰赏出去,又俨然自以为慈善无比,广施恩惠了。

  芈月只淡淡地谢了,又陪了她闲话几句,这才叫,叫女萝捧了芈姝所赠锦锻和首饰盒,回了蕙院。进了蕙院,她便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女萝急忙上前轻抚道:“季芈,您怎么样了?”

  芈月摇头,无力地道:“恶心。”刚才的敷衍,陪笑,让她觉得疲累已极,让她只觉得耐心全无,刚才不晓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脸走人的欲望。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书》来,只觉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简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人家在谋天下,谋万世,而她呢,陪着一个嫉妒的小妇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谓。

  她扔下竹简,颓然倒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芈姝这个人,从小受宠,唯我独尊惯了的。以前她能够不招她的嫉恨,不过是在楚宫的时候,有芈茵掐尖好强挡在她前面,后来到到秦国,又有个魏夫人成了她敌人。如今魏夫人失势,她自然就恢复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独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独占的,那么任何得到秦王宠爱的人,都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内心的狂妒,更因着如此,只要还不想和她翻脸,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着她以小恩小惠一起赠送而来的言语讥讽和怨毒。可惜她偏偏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刻意亲热的话有多僵硬有多勉强。可她却能够感觉得到,人人和她并不贴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广施财物,但每一次的恩赐,都要伴随着她的尖酸话语,这简直成了她的恶性循环。

  芈月坐下来,看着几案上的一堆竹简,拿起一卷来,翻看两下,又扔开,再拿起一卷,翻看两下,又扔开。素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借此来平心静气,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平心静气了。

  终于,有一卷竹简能够让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来,轻声朗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念着念着,她的心思慢慢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许多人,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薜荔已经扑到她的面前,一脸喜色地道:“季芈,季芈,太好了,您有喜了。”

  芈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茫然的抚着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泪,道:“刚才太医院的李醯太医来亲自看过,他说您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他已经向大王去回禀此事了,大王也许就会有旨下来呢,甚至大王可能会亲自召您的……快、快,咱们赶紧准备起来啊。”

  芈月坐在那儿,有些茫然,看着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脚地为自己准备,为自己更衣,为自己梳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很奇怪,虽然受宠日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怀孕的可能。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于这个秦宫,对于秦王,都持着一种游离的状态。

  她竟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长久地留在秦宫,成为这秦宫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离开。

  然而,她怀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变了人生的命运吗?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着,看着人群喧闹,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薜荔吃惊地挽髻的手,问道:“季芈,您怎么哭了?”

  芈月摇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本来想逃避,没想到每次当我想逃避的时候,总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继续挣扎。”

  薜荔迷茫地看着芈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为芈月妆扮,过得一会儿,便道:“季芈,你莫要流泪,奴婢在为您傅粉呢。”

  一片混乱中,芈月终于被妆扮完毕,果然秦王驷也不负众人所望地亲自来了。

  芈月正欲站起来,秦王驷已经走进来,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动作。他走到芈月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欢地道:“这里,已经有了寡人的孩子吗?唉,想来当日你随寡人出行,就已经有了这孩子了。当真是很强韧的孩子,这么颠覆都全然无事。”

  芈月看着肚子,眼神复杂道:“是啊,这孩子很强韧呢,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秦王驷道:“嗯,给寡人生个男孩,寡人要带着他驰骋四方,征战沙场。”

  芈月道:“妾身却只愿他平平安安,无争无忧。”

  她心中五味横阵,难道这是天意吗?她在渐渐忘记过去,秦王对她的宠爱,像干涸的土里渐渐渗入的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分离了。

  她一直以为,象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纵然有喜欢有宠爱,可是这跟两情相悦不一样。可他也从不忌讳让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沉溺于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无情,又能明白他无情背后的无奈和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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