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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芈月不知所措,慌乱地道:“可妾身毕竟欺君……”

  秦王驷微笑道:“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

  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妇以恩,妇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芈月怔在当场,所有的倔强忽然崩塌,颤声叫了一声:“大王……”崩溃地伏入秦王驷怀中大哭,仿佛将楚威王死后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默默无言。

  事实上,就在芈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压抑着,调和着,而不愿意在情绪愤怒的时候,做错误的决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于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着某种隐秘的骄傲,他要征服人心,并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倾心相从。

  芈月,这个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确可令男人心动,可是,于他而言,女人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所以他更喜欢用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若是不成,亦不为憾。

  可是世间总有无数双看不到的手,在推动着事情的变化。

  前日他遇见她的时候,知道了王后准备安排她来侍奉,他看到了她内心的抗拒,亦不喜这样的安排,于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过了她。

  结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样,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宫道上,同样的两天,如出一辙的行为模式,他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经验,判断这并不仅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种精心的安排。

  果然,在他要走的时候,这个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妩媚的微笑,要向他献舞。他同意了,他的内心有着洞察一切的微笑。这是个他喜欢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愿,他亦是懒得勉强。既然她自己含情脉脉,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夜,月下抚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软玉温香,令人沉醉,他将之视作与平常无异的又一夜而已。然而这个早上,这个小女子扑到他的面前,泪流满面地向他救援,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这个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淫过的君王,在刹那间明白了真相。

  这个小女子,从昨晚勾引他开始,便怀着心计。

  那一刻他有些难堪,有些愤怒,还有些更复杂的感情。

  她的确是欺骗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这个甜蜜的香饵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便不只是骗与被骗这么简单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骗到他了,尤其还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认,出于男人的劣根性,长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聪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轻易获得男人的原谅的。

  他有些怜惜她,想通了她在骗他以后,很快就可以想通她为什么骗他。

  她是个骄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绝路,又何至于如此?

  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够为她做主,保护于她。想到这里,他有些轻微的难堪,但却也更欣赏对方的理智。她不会作不切实际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既然无法要求到他的绝对公平,那么她就把自己变成他更亲近的人。他看穿了这一切,却反而对她更多了一分爱怜。她是如此可怜可爱的小娘子,她所求于他的,与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无奈。这样年纪的少女,应该是青春无忌,肆意放纵才是。他这一生,从出生即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对他有所求、有所算计,他已经习惯。旁人所求的是富贵,是权势,是操纵一切的欲望,甚至包括后宫女子,所求的无非也是宠爱、子嗣、荣耀家族等等。大争之世,人人都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自己的欲望,而她所求的,不过是自保,不过是保护至亲之人罢了。

  或许当真是她所信奉的那个“司命”之神的注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会顺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怀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那么,他何不用一种更好的方式,走进她的心呢?

  他抱着怀中的女子,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青春活力,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抑、恐惧和无奈,她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自在些、更从容些、更张扬些,他既然给得起,又何乐而不为呢?

  人心是最幽暗难测的东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变人心、束缚人心甚至释放人心,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的游戏。

  秦王驷微微笑了,他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温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须知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芈月迷茫地抬头看着秦王驷,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后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驷温柔地道:“你这个年纪,原该无忧无虑才是,何必时时忧心忡忡,眉头不展?

  从今以后,寡人就是你头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灾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芈月惊愕地看着秦王驷,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驷怀中痛哭起来。

  整个宫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芈月伏在秦王驷的怀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王驷已经离开,芈月犹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萝重又进来,将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时,她犹有些回不过神来,如梦游般道:“女萝,你掐我一下,我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女萝笑道:“季芈,您不是在做梦,刚才大王就在这儿,而且并不曾问罪于您。我看,小公子马上就可以救回来了。”

  芈月依旧有着不真实的感觉,抓住女萝的手道:“我曾经设想过无数回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可我想过最好的结果,都没有似这样好得不像真的一样。大王他,他……”她说不出来,她曾经设想过最困难的过程,却没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议的幸运,她似乎还沉浸在感动到要哭的感觉中。

  门打开了,她转头,以为是秦王驷又回来了。

  可是,门口站着的并不是秦王驷,而是缪监牵着魏冉的手站在那儿。

  芈月怔怔地坐在那儿,脑子有些错乱。是狂喜,还是失落? 是激动,还是混乱? 一时间,她理不出头绪来。

  魏冉见了芈月,一下子挣脱了缪监的手向前冲去,一直冲到她的怀中,搂着她的脖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不住口地叫着:“阿姊,阿姊,小冉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芈月再也顾不得其他,只紧紧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后重生,眼泪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会让你有事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息。女萝与薜荔忙替两人净面梳洗,芈月这才想起微笑着站在门边的缪监,知道必是他刚才去救了魏冉回来,连忙向缪监行礼道:“多谢大监!”

  缪监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让:“季芈说哪里话来,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芈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应该谢的是大王。”

  缪监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芈的感恩啊。”

  芈月想了想,让女萝等将魏冉带了下去,这才看着缪监,行了一礼,直率地问:“请教大监,我应该怎么做?”

  缪监忙侧身避过,恭敬地道:“季芈客气了,您是贵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

  芈月看向缪监,渐有所悟,她思索着方才与秦王驷的对话,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着缪监,却见缪监虽不说话,嘴角却有一丝微笑,芈月慢慢地说,“大王跟我说,君者荫德于人,才有臣者仰生于上。大王荫德于我,我当仰生于上。”

  缪监微笑不语。

  芈月继续思索着道:“大王说……凡事直道而行……”

  见缪监眼中露出赞赏,芈月敏感地抓住这点,上前一步问道:“我还应该做什么?”

  缪监慢吞吞地道:“宫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芈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随便说说,季芈爱听则听,不听也罢。”

  芈月点头道:“有劳大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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