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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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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知道楚王商身为一国之君,或宠爱妃子,或亲近嬖人,本就是常态,她也犯不着吃这个醋。她身为嫡后,长子又早封为太子,况莒姬母国已灭,并无倚仗,国君宠爱于她,倒好过宠爱那些来自其他强势诸侯国的女人。且莒姬为人玲珑,对她颇为恭敬避让,她本也不甚在意。这些后宫妃嫔,于她看来,也不过是如蝼蚁一般,看着顺眼便容下,看不顺眼一指尖儿抹去便罢了。唯有触到她的根本利益,才会是迁怒不容。 倒是一边的太子槐忍不住开口了:“母后何忧之有,儿已立为太子多年,且行过冠礼。父王出征,多交托国政与儿,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何必如临大敌?” 王后看着儿子漫不在乎轻佻无比的样子,心中气恨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竖子,大王出征托政,不过为的是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为太子至今,这些年来所行之事,何时称过你父王之心怀?我当年怀长子,才住过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怀孕,便已入椒室,更何况有唐昧星象之说,倘若那向氏生子,挟称霸之天命,再过得十余年,稚子长成,到时候我年老失宠,安知你父不会废长立幼?” 她母族强大,又身为王后,早生下数子皆已经成人,长子立为太子,其余诸子也皆得封地,数十年来在楚宫独尊已久。 但是此时,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心中却有着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危机和恐惧。虽然楚王商志在霸业,并不在女色上头用心,因此哪怕这些年再多宠妃,也不会影响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长子槐以嫡长之尊,早早就立为太子。 太子虽然是按着储君的教养成长,文武兼备,处理政事上有师保相铺,倒也四平八稳无甚大错。然而太子渐长,却越来越显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点来。 太子好色、好酒、好田猎,这原没有什么,这春秋战国时代对国君的要求,远不如后世这般严苛。齐桓公曾谓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从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继,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为意,认为这是贵者之享受,不害称霸大业。 可太子槐身上却更有管仲所说的“害霸”之弱点,所谓“不知贤”、“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复使小人参之”这五条,这些年来渐渐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示出来,他并不像楚王商那般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质;师保向他推荐的贤人,他能够犹豫好久不能发落;用人有时候未必能够把贤人放到适当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软,东听东是,西听西是。 因此近些年来,太子便渐渐失了楚王商的欢心。然而楚王商虽然渐有失望,然而其余诸子虽然也有才能胜过太子者,可却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让楚王商愿意付出易储的代价。 王后年纪渐长,争宠之心越发淡了,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太子的地位务必要稳若磐石。作为床头人,她能够敏感地发觉了君王对太子渐渐有些不满意,但作为深宫妇人,她却不知道,君王真正不满意的是什么。唯有心中不安,加紧约束太子谨言慎行,不可以在私事上出错,被人抓住把柄。 任何影响到太子的风吹草动,她都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将它拔了去,不能任其蔓延成为不可阻止之势。 然则,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天命霸星,却令她惶恐无策。从来老人爱少子,如若此子出生,当真不凡,再过得十几年,这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岂不势必把步入中年的太子槐给比下去。 虽然依照周礼,储位应立嫡立长,而保持政权的稳固。照常理说,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都是祸乱的根源,一个守成的君王也不会轻易改变储位。 但是她与楚王商夫妻数年,自然对其性情十分了解。此时楚王诸子不过只有守成之才,如若当真向氏生下一个霸才,那么以楚王商的为人性情,那是哪怕引得宫庭大乱,血流成河,只要能够让楚国称霸,他自然会不惜代价,必定易储的。 太子槐本来自以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为太子多年,地位稳若泰山,不曾还过还能够有此一重变故。听得母亲这番言语,犹豫道:“这……不至于吧!” 王后冷笑:“列国之中,君王爱幼子而废嫡子的事例还少吗?便如周幽王废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晋献公杀太子申生而立奚齐,难道这些事例,太傅都不曾教过你吗?便如我楚国,当年平王废太子建而立幼子壬,引得伍子胥之乱,旧都被毁,被迫迁都于此……” 太子槐怔了一怔,这才猛醒那些曾经血淋淋的夺嫡故事也同样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来,吓得呆住了,忽然拔出剑来:“吾当先扑杀此妇!” 王后见他这般经不得事,气得腹部隐隐作痛,她按住腹部怒道:“竖子,竖子!若是此时可杀她,我还找你商议作甚?气煞小童也!” 太子槐这才慌了,转头问母亲:“然如母后所言,计将安出?” 王后面沉似水:“来人,召女医挚。” 宫中向来有女医,侍候后宫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王商便召女医保胎。此时女医挚听说王后有召,只得前来。 王后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医挚半日,忽然喝道:“尔称女医,从何学得医术,习得何书?” 女医挚松了口气,这是她术业所长,自然对答如流:“小医师从秦越人习带下医,所修之书为《内经》、《医经》、《五十二病方》、《胎产书》等,至今已治妇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产胎儿四十有七。”秦越人即为后世所称的扁鹊,女医挚能够师从秦越人,自然医术不浅。带下医即为妇科,史载扁鹊在赵国时专门从事“带下医”,也将此术传与她了。 王后嘴角一丝冷酷的笑意:“尔既助产胎儿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计,怀娠后滑产几人,难产几人,出生后死胎几个?” 女医挚只觉得心中寒意陡生,却又不得不答:“怀娠至险,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然宫中不比民间,椒室诸事皆备,疾医侍娠……” “够了!”王后笑得极为森然:“小童已知详尽,怀娠至险,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看来这顺产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女医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尔!” “这……”女医挚直觉到了危机,却惶然不敢再想下去,惊恐地抬头看着王后。 王后优雅地跪坐抚膝:“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尔机会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顺……”她悠悠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这个女医应该能够听明白她的意思。 “小君——”女医挚自然听得明白了,也唯有听明白了,才吓得魂不附体,伏地颤声道:“小君,小医学的是救人之术,并非杀人之术,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倘若向氏平安产子,尔当合族祸临矣!” 女医挚再也撑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浑身战栗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难,顿时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贵的美妇人,恰似化身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时,在诸人眼中走了好运的向氏,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样得意欢欣。 她身穿软滑精美的刺绣绸衣,容光素淡,静静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望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挂壁,床上有齐纨为帐、鲁缟为被、黄金为钩……一丝丝幽香从香炉中冒出盘旋而上,明亮温暖的室内泛着丝绸和黄金的幽光,恍如最华美的梦境。这本是个极其舒适的所在,可是自踏入椒室的时候,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就始终笼罩于她的心中, 对于这种忽然间从天而降的好感,向氏只觉得似乎在梦中一样,完全没有半点真实的感觉。而事实上,以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的性格,她是连作梦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 向氏,本是山东的一个小国向国后裔。春秋战国,征伐多战,大国并吞小国,小国并吞更小的国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入向,向国为莒国所灭。但是莒人还算得厚道,向国虽灭,却仍然还算善待向国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成为依附莒国的一支小贵族。向氏一族生得甚美且聪慧,所以男丁多为莒国王族的伴读,而女子多为莒国公主的陪嫁媵从。 世事如轮转,至如今楚国势大,曾经灭了他人之国的莒国,也同样被楚国所灭。莒国的王室举族迁入楚国的国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为莒族的附属品一起迁入郢都。莒国公主成为了楚王商的姬妾,带着数名陪嫁的媵从入宫,其中就包括向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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