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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张贵荣说:“何必花恁大的价钱买好鼓呢?鼓是乐器,是有灵气的。好鼓要是卖给了不会敲的,三下两下便敲出一个洞,这叫瞎捣鼓。好马配好鞍,好鼓配玉簪,若是好鼓手,俺不讲钱多钱少,任其扔几枚大钱,是个意思。一般人贵贱不卖。可惜,俺十来年没遇上这种人了。”

  书娘连忙把钱收起来,脸便红了,问:“你说那玉簪是俺头上的这种吗?”

  张贵荣笑了,说:“用玉簪击鼓是古人,现在用竹棍,一根竹子只用竹根那一节,那鼓声可脆啦。”

  书娘便问:“大哥,你认识说书的贾文柏吗?”

  “咱二大爷,那咋不认识,是贾寨的。他那小调俺也会哼几句。他原来用的那面鼓就是俺蒙的。那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俺和贾文柏在月光下边喝酒边蒙他那面鼓。干了一夜,那是俺有生——来蒙得最好的一面鼓。蒙好鼓要择吉日,蒙鼓的吉日就是十五的晚上,一轮满月。”皮匠张贵荣说着激动万分。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可惜,他现在不知去向,扔下老婆孩子不管了。还不知在不在人世。原先每个集他都在那老槐树下安场子,俺一边做生意,一边听他说书。咦!这方圆几十里可没恁好的说书人啦。”

  书娘听了皮匠一席话,便笑了。没想书爹在人家心里恁重要。说:“贾文柏回来了,俺是他屋里的。”拉着书又说,“这是他儿。”

  张贵荣吃惊地望着书,说:“咦,像。长得一模一样。恁娘俩咋不早说。坐坐,上午不走了,在家吃饭。他回来了咋不说一声?”

  书娘说:“他回来就病了,没顾上。”

  “他过去的家什呢?”

  “他原来的家什落在部队上啦,他这次回来不走了。”

  “这几年他去当兵啦?”

  书娘压低声音说:“被抓了丁。”书娘想说贾文柏参加了八路,想想话到嘴边了又咽下去了。

  “我说嘛!他不是那种丢了老婆孩子不管的人。被抓丁了,谁也没法!”张贵荣激动地说,“中!俺再为他蒙一面。”说着掰着手指掐算了一下说:“后天正是十五,俺在圆月下给他蒙。恁过几天来取。”皮匠说,“这几天怪不得眼皮一个劲地跳,原来是咱二大爷回来了。我有张牛皮一直没舍得用,敢情是为他留的。”

  书娘从张贵荣家出来就去了咱二大爷过去说书的地方。老槐树下很冷清,一只瘦牛在槐树下倒沫,满嘴银白,像城里人刷牙。书娘望着老槐树,不由咧嘴笑了。等着吧,过不了几个集,就会再热闹起来的。书娘抬头看那老槐树,枝繁叶茂的一点也不老。书娘感慨自己却老了,从一个黄花闺女变成一个老太婆了。想当年俺在那槐树下听书爹说书,那时多年轻,听书的人都往俺身边挤。书娘在老槐树下感叹着青春已逝,心里有些伤悲。贾文柏也变了,变成一个八路了。想当年在那槐树下说书,那是单纯的说书,现如今说书那可不是说书那么简单了。那说书场的路对面原来是镇公所,现在被鬼子站了。两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枪在门口立着,要是鬼子知道贾文柏参加了八路,那可如何是好,贾文柏在这老场子说书太怕人了,这事俺回去要给书爹说。

  书娘回去给咱二大爷一说,咱二大爷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弄得书娘莫名其妙。

  几天后,书娘神不知鬼不觉将架子鼓支在了咱二大爷的床头。咱二大爷醒来,见了那鼓,眼前一亮。他急忙下床,用手摸着还散发着牛皮香味的鼓,不由操起鼓槌咚咚咚连敲了几下,又拿起快板啪啦啪啦一合,真是天籁之音。快板清脆,鼓音袅袅,一种震撼之力穿透人的五腑六脏。咱二大爷连连赞叹:“好鼓!”

  咱二大爷的鼓声一响,吸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村里人好久没听到鼓声了。有人随音而来。在院门口问:“咱二大爷病好了!俺可好久没听他说书了。”书娘连忙搬凳子让座。说:“才起来。”

  来人说:“让他在屋里,俺不进去了,不打扰他。”

  书说:“俺爹的病是用鼓医好的。”

  来人取笑书,说:“你懂河虾是从哪头放屁?”

  书不服气还嘴说:“你知道河虾是从哪头放屁?”

  书娘瞪了书一眼说:“没大没小的,小心掌嘴。”书便不敢吭声了。

  咱二大爷病好了,家里热闹了起来。村里人喜欢到咱二大爷家里坐坐,听咱二大爷讲外头的事。走了几年,能不见多识广。人家在部队里好赖当过团长,就是那满肚子的黑水就够你爷几个喝一壶的。

  有人问书娘,书爹不走啦?书娘昂起头骄傲地回答,不走啦,俺也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咱三大娘吃了晚饭也来串门,坐在咱二大爷身边纳着鞋底,听咱二大爷讲外头的事。咱三大娘问:“凤英他大爷,恁见过火车没?”

  咱二大爷说:“不但见过,还坐过呢!”

  咱三大娘问:“那火车是不是火龙一样在地上奔,人咋近身呢!烤着了棉袄咋办?”

  咱二大爷哈哈大笑,说:“凤英想得怪,那火车就像十几间房子那么大,沿着铁轨走。一个团装进去连影没有。车厢里黑糊糊的,也不知是走还是停,只听到叽叽嘎嘎的声音。一觉醒来便走了几百里地啦。”

  咱三大娘说:“那叽叽嘎嘎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像在炕上打滚压高粱秆的声音……”说着自己便哈哈笑了。

  咱二大爷便窘在那里,再看咱三大娘,觉得咱三大娘虽几年没见了,还是那样,没变。咱二大爷便想起年轻时的无数不眠之夜听到的那种床上声音,不由脸热。咱三大娘一直是个耐看的女人,老三有福。相比来说书娘变化就大了,自己走这几年书娘咋弄得满脸黑疤,成了丑老太婆了。算起来书娘和咱三大娘大小年龄差不多,俩人咋不能比呢?书娘比咱三大娘比不上,比杨翠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可就这么个女人却死守着自己,缠着自己,活生生把一生的前途毁了。咱二大爷想着不由叹了一口气。

  咱三大娘说:“俺这辈子要是能坐一回火车死也闭眼了。”

  咱二大爷说:“那火车老远老远就昂昂叫,像母猪叫,叫了就开。火车开着时,人不敢站得太近,火车有吸力,一下把人就吸进车轮下了。车开过去,铁路上只有一摊血。”

  咱三大娘骇得就白了脸,说:“火车会吃人,吃人不吐骨头,俺这辈子是不敢坐了。能坐一次汽车就中了。”

  书娘便说:“汽车俺见过。俺送书他二娘走时见的。跑汽车的路笔直笔直的,那路不沾水,也没泥。不怕刮风下雨,叫柏油路。俺当时就想,这辈子够了,走了一回柏油路。”村里几个女人便投去羡慕的目光。

  咱三大娘说:“恁这辈子有福呀!这不,把凤英他大爷也熬回来了。”

  咱二大爷却向书娘投去不屑的一瞥,觉得书娘土得掉渣,自己今后不知怎么和她过日子,想着心里便隐隐绞痛,也不知杨翠花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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