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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锦绣走出大门的时候,向英东和左震已经进了客厅。满地的纸钞,明珠阴沉的脸色,不寻常的一室静寂。往常这个时候,霜秀和阿禧应该已经欢天喜地,一口一个“英少”,一口一个“二爷”地迎过来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向英东笑着坐进沙发里,两条长腿舒适地打开。“刚才那小姑娘是来砸场子的吗?”

  明珠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凭她也配?霜秀,叫人来收拾收拾。阿娣程贞,愣着做什么,给二爷和英少拿茶水点心过来。”

  左震一落座,一双温柔的手已经带着兰花的香气轻轻落在他肩上,替他按摩着颈背处的筋骨。阿娣带着笑道:“一连十多天都不登门,二爷,您是忙啊,还是把我们都给忘了?”

  左震舒舒服服地“唔”了一声,“就算忘了自己家门口怎么走,这边的路也摸得到。”

  明珠一笑,“看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跟英东似的,一点没个正经。”

  左震道:“正经话说太多也觉得腻了。”

  “看样子,今天二爷心情不错。”程贞亲手端过红茶、蜂蜜、葡萄和瓜子,阿禧就坐在向英东身边的扶手上,一边用小银匙舀了点蜂蜜搅进红茶里,一边递到向英东嘴边,“英少,今天天气又冷又燥的,先润润喉咙,”

  “是啊,我嘱咐了厨房,晚上有冰糖炖雪梨,清咽润肺。”

  程贞道:“不是说向先生也来吗,怎么不见人?”

  向英东就着阿禧的手喝了红茶,“他忙得走不开,会晚一点,正好给明珠时间,洗得香喷喷的等着他:”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明珠笑嗔,“好酒好菜都拿出来招呼你,还教你明的暗的取笑我。”

  ***

  站在上海华灯初上的大街边,锦绣两条腿都走麻了,身上还有一点零钱,先买了碗炒米粉吃下去填填肚子,但接下来去哪里呢?

  周围人来人往,很热闹。到处都有霓虹灯,夜色里红绿交映,流光溢彩。真是,原来大上海的夜晚这样美。怪不得有支歌里面会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这样繁华,这样浮糜。

  正在东张西望间,背后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锦绣惊呼一声,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往前踉跄冲了几步,差一点当场跌倒。“谁啊?”一回头,却见一个男人拎起她放在地上的皮箧就跑。

  “我的箱子,还给我!”锦绣大惊,边叫边追了上去。但她一个姑娘家,从没出过远门,此刻已经疲惫不堪,哪里还追得上。天黑,路又不熟,追了没多远,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踪影。锦绣跪倒在路边,一边喘气,一边哭,但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顶多也只是好奇地看两眼,没有一个人过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锦绣哭累了,慢慢爬起来,模糊地想起一句老话:人情薄如纸。是的,她觉得自己也不过像秋风里的一张薄纸,在风里飘荡,连一丝重量也没有。这半年来,家里出事、父亲过世、债主上门,又投亲不成,锦绣终于明白,原来不是所有的不幸都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真的有些时候,是连一点希望和勇气都抓不到了……

  一连游荡了三天。

  上海新界有间著名的西餐厅,叫做“七重天”。主厨是法国人,据说,这里的黑胡椒牛扒和奶油炳龙虾都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名菜,还有各种老牌子的法国红酒。奶油和肉排的浓香,使得七重天周围的空气都是温热的,香喷喷的。

  在餐厅左端的台阶底下,踌坐着小小一团黑影,眼睛呆滞地看着不远处,两个向路人讨小钱的乞丐。他们手里拿着只破帽子,倒过来帽口朝上,扯着来往行人的衣襟讨钱。偶尔有一两个铜板丢进去,伴随着一串白眼和辱骂。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对于污辱和谩骂都无动于衷,一径重复:“先生太太,行行好吧……”

  如果自己手里有顶帽子,锦绣也会把它反过来的但她没有。饥饿使她头晕眼花,一连三个晚上露宿车站,寒冷、骯脏和嘈杂使她几乎没有合过眼。锦绣已经觉得麻木,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力气去想“廉者不受咩来之食”。现在哪怕让她伸出手向人讨食她也肯的,只是一阵一阵的眩晕使她手足发软,连站起来都费力,哪还有力气去行乞。

  “卖咸肉粽子!腊味饭!”一阵叫卖声传来.是辆手推车,一对小贩,好象是夫妻的样子,推着车一路叫卖过来。

  锦绣茫然抬起头,看着那手推车上的木桶和铜盆,果然有腊味饭的诱人香气飘过来,钻人她的五脏六腑。

  “两毛钱一大碗,加肉浇汁的白米饭来!”那吆喝声彷佛也特别起劲了,一声一声刺激着锦绣脆弱的神经,脚好象不听使唤,锦绣几乎是被自己这双脚带着走到推车旁边去的。

  “姑娘,热乎乎的腊味饭,来一碗吧?”小贩热情地捂揽生意:“又便宜!”

  锦绣盯着锅里的肉和饭,香气扑鼻,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气注意到自己在点头。

  满满一碗递到她手里,小贩还没来得及把竹筷递给她,锦绣已经把头埋进饭里狼吞虎咽起来了。那小贩一下子觉得不对,大叫:“给钱,先给钱!”

  锦绣抬起脸,哀求地道:“我没有钱,你们就算是可怜我也好……”

  话没说完,小贩已经伸手来夺碗,气急败坏地骂道:“没钱就滚,没钱吃什么饭?我们煮饭都不用买米买肉么?”锦绣哪里肯松手,回头就跑。

  没跑两步,已经被抓住了,脸上先火辣辣地挨了两个耳光,“赤佬,还抢啦你?当我们好欺负呀?”那女的跑来夺她手里的饭,锦绣吃痛,本能地反击,也不知打到了谁,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

  在极度的耻辱、悲愤和剧痛里,锦绣嘶声大喊:“妈,救我!明珠,殷明珠,求你救我吧!”她被扯着头发踹倒在地上,暴风雨一般落下的拳脚没有丝毫怜悯,锦绣在地上翻滚哀号,血腥味流进她的鼻子和嘴巴里。旁边聚拢起围观的人群,却没有人伸手阻拦。

  “你们干什么!”一个男人厉声阻止,“再打就出人命了!”锦绣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一声喊似乎有回音,在耳边回荡。周围的嘈杂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扶起她来,看见她满脸是血,那人有点紧张了:“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锦绣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是她的太阳穴剧痛,所有的意识都四散飘飞,彷佛这个世界在一剎那间就旋转着把她甩了出去。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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