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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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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湘东突然意识到,自从许文革1989年越狱,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面对面相见。此前无论是在矿井还是看守所,许文革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背影。为了让那背影还原成人像,最好的一段年岁已经被耗费了。他便缓缓走了过去,经过那辆奔驰车,经过虽然被许文革喝止但仍对他怒目相向的刘秋谷那一群人。他直盯着许文革,许文革也直盯着他,当两人只有一步之遥,杜湘东抬起手来,插进兜里。这个举动让刘秋谷紧张起来,那眼神,就好像他将要掏出一把枪。于是杜湘东笑笑,与此同时,他也看见许文革对刘秋谷摆了摆手。在严阵以待众目睽睽之下,他把一张银行卡塞进许文革的上衣口袋: “密码是姚斌彬生日。” “您何必呢?” “甭废话。”卡里有二十多万,和医院账单上的数目分毫不差。钱是向刘芬芳她二姐借的,一家人明算账,作为抵押,他们白纸黑字地承诺,如果还不上,就把看守所宿舍那套筒子楼过到人家名下。刘芬芳她二姐不差钱也不差房子,但杜湘东的表态和他此时告诉许文革的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谁的便宜我也不想占。” 听到姚斌彬的名字,许文革脸色不变,眼底却有一丝微光闪动。这也在杜湘东的意料之中。假如早就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没过往的人,许文革又何必回到六机厂,何必接走姚斌彬他妈呢?因此在继续直视许文革时,杜湘东的目光就具有了揭露性。他甚至感到自己扳回了一成。但许文革随后的表现却让他始料未及。那人突然咧嘴笑了,笑得亲热而诚恳,就好像杜湘东从未看管过他、追捕过他、监视过他,就好像杜湘东不是“杜管教”而是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根本没再顾及兜里的银行卡,那意思很清楚——无论是二十多万还是与杜湘东互相监视这一事实,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许文革现在仿佛只对杜湘东这个人感兴趣,他仿佛早就期待着与杜湘东重逢。 “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杜湘东的胳膊也被许文革揽住了:“带您去个地方。” 几乎是懵懂着,杜湘东坐在了奔驰车的后排。笑容绽放的许文革宽厚而温和,但却蕴含着某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量。或许这正是他这种人在中年时代应该具有的姿态:越是底气十足,就越证明了此前的那些苦没有白受。想到这些,杜湘东立刻后悔了,但车已经像艘大船似的稳稳开动了起来。司机回过头来,已经换上了一副恭顺的脸色: “许哥,路线不变?” 许文革点头,又摇下窗户对刘秋谷等人挥手,让他们回去。此后,他就陷入了浩大的咳嗽,每一声似乎都伴随着肺泡爆裂。幸亏他的身上和车上到处都藏着进口药,随手掏出一瓶往嗓子眼儿里狂喷,总算渐渐平复了下去。但他的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一张脸憋得通红。看着许文革痛苦不堪地忙活,杜湘东却感到尴尬。他不知道是该象征性地帮他一把,还是该更加象征性地询问一下病情。最后,他只能选择安静地坐在许文革身边,连这趟被迫同行的目的地都没打听一句。他猜测,许文革大概会带他去疗养院,展示一番姚斌彬他妈享受的优厚待遇,由此证明他这个曾经的逃犯如今的资本家是不忘本的、有良心的。 但他又想错了。奔驰车没有开向通往城北的高速入口,而是拐上国道又往东行驶了几公里。沉沉雾霭之中,第六机械厂大门出现在了前方。四下空无一人,铁门紧闭,但司机按了两下喇叭,立刻有个保安从传达室出来,为他们放行。车子在空旷的厂区里穿行,不急不缓但却熟门熟路。不久来到主楼前方,司机刹住车,回身又问:“您进去吗?” “直接去车间。”许文革说。 车子便又动了起来,绕过主楼,穿过一道铁门,停在一片厂房附近。都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灰砖砌成,四四方方的像若干密不透风的盒子,外墙上刷的标语也不是时下流行的“向时间要效益”,而是当年的“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杜湘东想到,他来过六机厂无数次,但唯独没走进过这片厂区的核心地带。身为警察,他并不需要了解工厂是如何运作的。而这时,许文革已经跳下车来,开始带领杜湘东在那些灰盒子之间穿行。经过一个地方他说:“这是热加工区。”经过一个地方他又说:“这是动力区。”此外还有仓库、装配车间、质检车间……总而言之,第六机械厂是个用机器制造机器的地方,它曾经能生产若干型号的车床、铣床,还能为一些更大型更精密的设备提供零配件。 进行这些介绍时,许文革旁若无人地走在杜湘东身前。他挥舞着手臂,步伐变得轻快,连佝偻的身板都挺直起了起来。从这人身上,杜湘东突然感到了一派天真,那感觉就像一个孩子正在向他炫耀什么复杂的玩具。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许文革,和那个强悍的、决然的、满身戾气的、处心积虑的许文革判若两人。就这样,他们穿越了大半个厂区,来到一个和其他建筑并无二致的灰盒子门前。 许文革又说了句“这儿以前是铸造车间”,脚步终于慢了下来。杜湘东随即反应过来,姚斌彬生前就在铸件车间工作,而许文革是维修班的。他跟在许文革身后,走到车间门口,看着许文革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又拉下了电闸。咔然一响,呈现的是一副亮眼的景象:车间内部已经被粉刷干净,连头顶上都换成了这两年才普及的高压氙气灯;地面上铺展着一条杜湘东看也看不明白的机械生产线,在灯下静默地反着光。 接着,许文革开始了更加滔滔不绝的介绍。他告诉杜湘东,铸件车间马上就不是铸件车间了,和厂方签署合资协议后,他立刻着手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准备用以制造专供重型卡车使用的耐高温刹车片。不仅是铸件车间,这片厂区里的大部分车间都将重新装修、更换设备,生产的将是和汽车相关的各种配件。他又告诉杜湘东,投资一个规模如此之大的工厂,对于他这家公司来说当然是一场豪赌,不过好在股东们都信任他,又拉到了一笔风险投资,所以钱是不用发愁的。他还告诉杜湘东,买卖人通常认为老旧的国营工厂是个大泥潭,政策紧,插手的头头脑脑太多,还得养活一群吃闲饭的,但他是从厂子里出来的,他知道那些按照军工标准培训出来的工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钱、设备、销路这些都是小事儿,只要以前的工人还在,他就坚信自己能让这家工厂起死回生…… 那些话杜湘东听懂了一些,但还有许多经济的、工业的专门词汇就像在听外语了。这时在他眼中,许文革的神色除了天真,又多了亢奋与激越,甚至有了纵横捭阖挥斥方遒的气象。许文革仿佛不是在对杜湘东说话,而是在对他的股东进行论证,在对那些政府领导和产业工人发表演说。难道许文革没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警察吗?杜湘东惶惑起来,再看许文革时,就觉得这人近乎癫狂了。而他把自己带来到底是要干嘛? “你说完没有?”插了个空,杜湘东接了一句。 许文革这才如梦初醒,讪讪笑了。 “我对你怎么挣钱不感兴趣。”杜湘东又补充道。 许文革舔了舔嘴唇,似乎又要开口,但却再次喘息起来。经历了刚才那一番过于忘我的表演,哮喘也发作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程度,他哆嗦着蹲了下去,像动物一样两手扒地,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都快绷断了。崭新的厂房里回荡着惨烈的声响,有那么一个瞬间,杜湘东觉得许文革马上就要死在他面前了。他束手无策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对方身上是有药的,于是弯下腰去,从许文革怀里摸出瓶装喷剂,递了过去。 又喷,接着咳,接着喘。大半天的功夫,许文革才能勉强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呼吸。杜湘东有些莫名的感怀,叹了口气道:“我得走了。” 许文革却抓住了他的裤脚:“我再给您看样东西。” “我说过,我没兴趣。” “那是赃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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