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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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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至于当天在井下发生了什么,则是那位副矿长转述给杜湘东的。而这又得归功于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知他使出了什么斡旋手段,居然说服政府的人,同意让杜湘东在车轮战似的审讯间隙见了副矿长一面。见面时间是晚上,来自北京看守所的杜湘东走进了大同看守所的一个狭窄房间。副矿长垂头缩在铁栅栏里,好像没认出来的是谁,不等杜湘东开口,就喋喋不休地申诉起来。 对应着调查得出的矿难原因,其申诉内容也可分为三条:第一,擅自使用高爆炸药和增大填药量是老板的决定,他本人曾对这种违规行为提出过质疑,但质疑无效;第二,建矿期间选用什么规格的钢梁也是老板任用的亲戚一手操办,他更插不上话;第三,两个月前发生塌方并导致矿工刘春粟死亡后,他曾在第一时间通知了老板并建议上报,但老板告诉他官司已被摆平,又严禁对外人提起此事。总而言之,他就是个打工的,在人家锅里吃饭,对人家的任何做法都无可奈何。 他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说套话的能力:“灾难无情人有情,我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更相信组织的胸怀是宽大的。” 杜湘东安静地听完,这才提醒副矿长,对于矿难,自己只是阴差阳错地做了个见证,并无调查权更无发言权。而他来,想打听的是另一件事:那个冒用了刘春粟名字的人,那个逃犯,有印象吧?副矿长相当失落地“哦”了一声。 但他还是回答了杜湘东的问题,并且神色更加亢奋,就连语调也夸张了起来。这种状态让杜湘东颇为诧异,他不禁暗自琢磨,副矿长究竟是在矿难中被震坏了脑袋,还是天生具有当说书人的潜质。话说那日,山崩地裂,矿井之下,危在旦夕。为了二十七名阶级兄弟,以副矿长为首的敢死队义无反顾,深入虎穴,真个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众人手持开山打洞的器械,一路坎坷一路心惊,来在了千余米深的地下转运站,只见头顶钢梁歪斜断裂,倾覆下来的煤块和碎石堵住了去路。 从缝隙中,却又听得煤块碎石的另一端传来了呼号惨叫之声,真是万幸,被困的人还活着。二话不说,就地开挖,又号召对面的兄弟里应外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居然开出一条窄道。两支队伍会师,赶紧又往地面开拔,但说时迟那时快,矿井发生了二次塌方,这一回来得更猛,并且位置就在洞口,把去路也给堵了。别说是工人,就连有着多年井下经验的副矿长都傻了眼。他心知塌方就怕连锁反应,有了二次就会有三次,再塌可就全玩儿完了。正没奈何,却见暗处闪出一个人来,此人身高丈二,虎背熊腰,生得好一副硬朗相貌。 “你道这又是谁?”副矿长问。 “您……没事儿吧?”杜湘东反问。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打岔。”副矿长两眼放光,仿佛重温着那生死一夜的惊心动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矿工姚文林。直到这天,副矿长才知道这人的身份是个逃犯,真是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这位姚文林或许文革或冒名顶替的刘春粟逃进矿井,也被一起捂在了地下,难不成老天爷要惩罚这个罪人,就把其余三十二人一起当了垫背的?那也太不公平了。但没承想,恰恰是该死的给该活的指了条生路。逃犯告诉副矿长,在矿井的一侧,还有一座废弃的矿井,那是七十年代开采的遗迹,因为当时的技术水平落后,就没有进一步扩建。 以前爆破开山的时候,曾把两座矿井之间炸通了,那个通道的位置他还依稀记得,往巷道深处再走几百米就是。这一说,就提醒了副矿长。矿底下还有一个老矿,这个情况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情急之下没想起来。而眼下,要想从原路开掘回去已不可能,如果能进入老矿,再从半山腰钻出去,那几乎是唯一的生路。另外一点副矿长也有信心:老矿是国家修的,那时又刚发生过唐山大地震,因而建筑质量绝对超标完成,新矿塌了老矿也不会塌。 直到这时,杜湘东才恍然大悟。许文革之所以会逃进矿井,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早有预谋。往开阔处跑,势必难以甩脱警察,而假如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老矿脱身,那就相当于上演了一场经典的地道战。也许早在刚发现那个密道时,许文革就已经做好了这种规划。想到这里,杜湘东倒抽一口凉气,甚至对许文革心生敬畏。几年前的许文革冲动、鲁莽、不计后果,他能活下来靠的是运气,或者说是靠了姚斌彬的那一条命。但如今,长年的逃亡生活已经把许文革磨炼得如此老谋深算。杜湘东不得不承认,许文革作为一名逃犯的进步速度,远远超过了自己作为一名警察的进步速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满脸发臊,副矿长却浑然不察,兀自沉浸在对险情的回忆之中。当机立断,一声令下,矿工们往井下的更深处进发,去找两个矿井的联结点。一路上,副矿长都走在逃犯身边,不时询问那个秘密洞口的位置、模样。山的内部还在嘎嘎作响,再往下走,就连仅有的两盏手提矿灯都无法照亮前路了。而地面猛然又是一震,就在人们魂飞魄散地呼喊之间,副矿长却发现身边的逃犯不见了。难道这人在说谎?或者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副矿长被没了命地蜂拥向前的矿工推了几个踉跄,这才强令队伍停下。他四下张望,眼睛不够用就拿鼻子嗅,像猎犬一样探寻着未知的黑暗空间。命悬一线之际被无限拉长。 终于,身后有人说话:“都这时候了,你还敢回去?” “怎么没把他想起来。” “已经没气儿了吧……” 人们压低了嗓子窃窃私语,像怕再一次惊动了摇摇欲坠的山体。说话之间,队伍自动闪开,从浓郁的黑暗里托出两个人来。一个正是姚文林,他背上还驮着个身材单薄的孩子,头耷拉在逃犯的肩膀上,已然昏迷不醒。再往下扫一眼,孩子的一条腿却成了破墩布的形状,条条缕缕往下挂着肉丝儿。副矿长记得这孩子叫刘秋谷,今年刚满十八。他还记得两个月前,办理矿工刘春粟的赔偿事宜时,正是刘秋谷替他哥签字画押并承诺“永不上诉”,然后从老板手里接过了五万块钱。刘春粟死后,刘秋谷仍在矿上干。刘秋谷要是也死了,他家的这根独苗就算断了。从矿工们的慨叹中,副矿长又得知,刘秋谷和他哥刘春粟一样,今天也被塌方给砸了。 当时刘秋谷吓懵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转眼就有一块巨石滚下来,和雨点般的煤块一起将他埋了。别人都没致命伤,偏偏是他再没声息,这真是命。众人本来商量,要能活着出去,就把这孩子挖出来带上,带不走活人好歹也带个尸首,但随之而来的连锁塌方却截断了这个念头。光顾着去找出口,他们干脆把他忘了,或者有人记得却没再提。但是姚文林不仅想了起来,而且专门为这孩子折了回去。他之所以没声张,想必是担心引起矿工们的内讧——为了一具尸体耽误每一秒钟都意味着几十条人命的时间,那毫无疑问是不值得的。而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刘秋谷还活着的?是在刨开煤堆撬开巨石的过程中,还是在扛着这孩子追赶队伍的路上?总之从他带着三分小心的步态里,众人看出他背着的是个活人。那块巨石没有压在刘秋谷身上,只是砸烂了他的一条小腿,这个事实令人庆幸,也令人羞惭。人群嘈杂一阵,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姚文林背着伤员,走向队伍前端,对副矿长说:“没多远了。” 继续摸黑赶路,到达某个拐角停下,姚文林又说:“就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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