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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从这天起,杜湘东就对这俩犯人格外留心。倒也不是因为打了人家。在那个年代,犯罪人员或者被怀疑犯罪的人员挨两下揍,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别说看守所了,就是在街道的联防办公室,晚上都能听见鬼哭狼嚎。用老吴的话说,进来的人本来就记吃不记打,可要是再不受点儿皮肉之苦,真会以为谁都治不了他们了。工作三年,杜湘东也不是个“雏儿”了,他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刺儿头和滚刀肉,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同意老吴的说法。而他之所以一直没破这个戒,是因为总觉得一码归一码,账得算清楚。哪怕是个死刑犯,该承受的也是一颗子弹,而不是一顿拳脚。

  让杜湘东心里硌得慌的,是一个耳光之后俩犯人的反应。挨打的那个自然被抽愣了,瞪眼呆看着杜湘东。在四十瓦灯泡底下,杜湘东第一次看清了那犯人的面貌。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两颊各有婴儿似的一嘟噜肉。眼睛又大又圆,长睫毛上粘着泪水,让人想起某种鹿类。这犯人嘴一憋一憋的,还在哭,但又因为管教的命令而不得不压抑着哭,那副样子哪儿像个盗窃犯,简直像个偶尔犯了错的三好学生。

  “妈——”娃娃脸犯人又拖着长音叫起来。他这么一叫,把杜湘东稍稍冷静的大脑再次刺激得烦躁不堪。他就没见过这么怂的犯人。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叫妈能帮上你?知道叫妈早干嘛去了?他甩出去的巴掌又折了回来,这次变成了拳头。

  但这只拳头转瞬被人拽住了。侧眼一看,是一旁那个高而壮的犯人。他双手揽住杜湘东的胳膊,手铐锁链缠住了杜湘东的腕子。手劲儿特大,一挣竟挣不脱。协同押送的两位管教吃了一惊,几乎同时掏出电棍来:“你要干嘛?”而杜湘东回了下神,反手扣住那犯人的肩膀,一拧身,脚下使个绊子,转眼就让犯人重重躺在了地上。接着,他用膝盖顶着对方胸口,逼视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管教是你动的?”

  犯人从他胳膊上松开双手,瓮声瓮气说:“政府,要揍你揍我得了。他有伤。”

  这话说的,好像看出他现在气儿不顺,有打人的需要似的。杜湘东没再动手,但继续瞪着胯下的犯人,直到对方迟疑着把眼睛挪开,这才慢慢起身,掸了掸警服。后面的俩管教也跟了上来,其中一个问:“给他上镣?”

  对于特别不服管教,尤其是显示出暴力倾向的犯人,所里专门备有脚镣。那玩意儿由几十斤重的铁环和铁球组成,人挂上以后就像一头拖着破犁的牛,走到哪儿都咣当响。多挂两天,就连道儿都忘了怎么走了,有些人还会脚踝肿得像俩馒头。而杜湘东扫了一眼地上的犯人,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十七、十八监的两道铁门。这俩人是同案犯,按照规定,必须分开关押,防止串供、密谋或闹出别的什么乱子。一股又臭又馊的气息扑鼻而出,那是二十多个犯罪分子共同散发的味道。杜湘东又拿出手铐钥匙,示意俩犯人过来开锁,摘了铐子就可以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们今天晚上都得挨着尿桶睡,而原先在监舍里地位最低的人,则会荣升到靠外一些的位置上。这道门里,另有一套规矩。

  当晚在食堂吃饭时,杜湘东只觉得脸上发烧。他感到人人都在看他,还猜测人人都在议论他想走而又没走成的事儿。老吴那张臭嘴肯定闲不住,也许在同事们中间,他已经被说成了一个心比天高但却志大才疏的家伙——不光如此,还拿犯人撒气。这么一想,刚才的那个耳光仿佛抽在了自己脸上。一顿饭没吃完,他就回了办公室,咕咚咚灌了半搪瓷缸子凉水,这才想起还有工作没做。对于新进来的犯人,管教有义务了解其基本信息以及犯罪事实。看守所也不光是个关人的地方,在理论上还负担着协助侦查机关取证的任务。这些理论在老吴他们那儿也就是个理论,但在杜湘东这儿可不是,今天尤其不能是。看他的笑话是吧?幸灾乐祸是吧?越是这样,杜湘东就越得证明自己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

  他耗费两个多小时,翻阅了派出所转过来的审讯笔录,以及厂保卫科提供的相关资料。娃娃脸犯人名叫姚斌彬,棱角分明的犯人名叫许文革。姚斌彬比许文革小两岁,俩人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三,都是一家机械厂的青工。俩人的住址也在厂家属区,是顶班招收进去的工厂子弟。工作以前,姚斌彬上的是全日制高中,许文革则是工业局下属技校毕业。工作以后,姚斌彬分在了模锻车间,许文革分在了维修班。按照保卫科的说法,此二名案犯深受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毒害,自从入职伊始就不安于工作,频繁利用公家的器械和原材料在外面干私活儿、赚外快,被厂里发现后还挨过处分。这次他们企图盗窃的物品尤其重大,是一辆日本进口“皇冠”轿车的发动机。被发现时,案犯自带简易工具,已将机器从车内拆卸出来,遭到抓捕时又嚣张拒捕,许文革用扳手将保卫科副科长开了瓢。

  人赃俱获,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那年头,青工沦为阶下囚的并不少见。本来社会上的诱惑就变多了,再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脑子活络,往往一犯就是大案。杜湘东曾经遇见过倒卖铜线的电工,还有自制火枪把仇家崩成大麻子的车工。而要说这俩犯人和他们的前辈相比有何不同,恐怕还在各自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一个特别软,出了事儿光知道叫妈,一个又特别硬,跟管教都敢动手。无论特别软还是特别硬,在杜湘东看来都是潜在的危险。软的很容易自残,硬的很容易伤人,以前闹出过这两种事端的都是这两种人。

  情况了解之后,杜湘东本想再到监舍去看看,如果有需要的话,对俩犯人进行一番教育也可以。这是未雨绸缪的意思。然而刚合上材料,天花板的喇叭又响了:

  “杜湘东,你未婚妻找你。”

  那时的看守所共有三部电话,一部在所长办公室,一部在监舍区紧急情况专用,还有一部才是职工可以使用的公共电话。地处郊县,谁家都会有人找,但找人的过程又像移交犯人一样复杂而且公开:看电话的老大爷先通知管理科,管理科再用大喇叭把要找的人叫来,并且还一定要说明谁在找、干什么。有个笑话,一个管教的老婆提前分娩,等辗转找到人,听筒里已经传来孩子的哇哇哭声了。而当杜湘东听见喇叭响,就说明刘芬芳已经在胡同口等了十来分钟。今天又是个冷天,她又是个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得犯忧愁的人,杜湘东只好撂下卷宗,急匆匆奔了出去。

  来到管理科,听筒在电话机旁撂着,好像一个人睡着睡着,就从床上滚了下来。看电话的老头儿把半导体音量开得挺大,请电话那头的刘芬芳听了半集《新闻和报纸摘要》。杜湘东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刘芬芳也“喂”,然后分别汇报了这两天的生活情况,诸如吃得怎么样、排没排夜班、上个月的工资还剩下多少等等。都是例行内容。这些说完,刘芬芳才进入正题:“你那报告交上去有几天了?”

  杜湘东说:“嗯。”

  “有信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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