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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谭斌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轻轻一碰,“第一杯,老北京的讲究,这叫酒满心实,我干杯,您随意。”非常豪爽地仰头干了,反手亮出杯底。

  酒桌上的洒脱干脆,曾替谭斌赢过不少印象分。

  “好!”陈裕泰亦不例外,亲自操起酒瓶,斟满了等着她:“我就喜欢痛快的人。”

  谭斌却不干了,伸手按住杯口,“第二杯有个说法,叫杯对杯,一起饮,您也得净陪一杯,漏一滴呢……”她竖起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滴酒罚三杯,您自己掂量。”

  “这就是交杯酒了。”陈裕泰笑得可恶。

  类似的调戏,谭斌经历无数,早已麻木,若无其事顺着他的话说:“对啊,在韩国,交杯酒表示友情和友谊,我觉得更合古时交杯酒的本义。”

  就这么在风言风语中打着擦边球,热菜没怎么动,一瓶酒倒下了大半。陈裕泰已面红耳赤,但言辞依然清晰,神智尤其清醒。谭斌的体质,是那种越喝脸越白的人,内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外表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陈裕泰吃惊于她的酒量,“早就听说你能喝,想不到是真的。”

  谭斌觉得到了可以借酒蒙脸的地步,她垂下头,配合出哀怨的表情,“我今天就是超常发挥,酒逢知己千杯少您相信吗?”

  陈裕泰哈哈笑,一点儿都不肯领情:“你甭顺杆爬了,说吧,今天到底有什么事?”

  谭斌看着他,神情极其纯洁无辜,“我都说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您怎么不信呢?其实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特别亲切。”

  陈裕泰脸上略微露出点嘲讽的神色。

  “真的,您长得像我大学时的一位师兄,特别像。”谭斌讲得动情,因为杜撰的蓝本根本就是当年她和瞿峰,“他很照应我,自大一开始,从功课到做人,教会我很多,后来……后来他出国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父母也不在身边,我一直想,如果有个兄长也不至于多走许多弯路……”说到这里她停下,垂下睫毛,似为掩饰什么。

  在陈裕泰看来,这就是一个强忍眼泪的唏嘘,他咳嗽一声开口:“小谭,这个……”

  “对不起。”谭斌适时地抬头,露出勉强的笑意,“我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认罚一杯。”她自斟一杯,果然一饮而尽,怎么看怎么带着些借酒浇愁的味道。

  陈裕泰再看她时,眼神终于开始软化。谭斌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的相处,很多时候突破口还是存在于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上。

  那晚酒干菜尽,结账时扎眼的四位数字让她小小心疼了一下,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钱花得总算薄有收获,至少陈某说话客气了许多。

  送陈裕泰到家门口,挥手道别,谭斌吩咐出租车司机调头,直接回了自己家。她不想让程睿敏看到自己醉醺醺的样子。

  忍着胃里的难受洗完澡,她扶着墙摸回卧室,脑袋晕得一塌糊涂,整夜睡不安稳。

  次日清晨果然脸色青白,眼睑浮肿,化妆品都遮不住。

  王奕看到她,先是吓了一跳,了解头尾后则做出结论,“下回奥斯卡该颁您一个最佳表演奖。”

  谭斌苦笑,“I think so。”

  下班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她整个人都是蔫的,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眼泪汪汪像瘾君子发作。

  程睿敏难得有片刻清闲,正在二楼书房清理书架。谭斌托着下巴坐一边,看他坐在梯子上,小心地取出几本,抹净灰尘翻几页,然后放回去或者摞在身侧。这半架历史方面的书籍,都是他外公留下的遗物。

  “读史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方式。”他对谭斌说,“我先帮你挑几本启蒙版的,有时间你看看。看多了你会发现,办公室里那点儿事,全是最低级的段数。”

  谭斌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声谢谢。

  程睿敏听着语气不对,抬头见她脸色灰扑扑的,像霜打的茄子,不禁诧异:“昨晚到底和谁吃饭?怎么一夜功夫,青枝绿叶就变成了咸菜叶子?”

  谭斌懒懒地趴到沙发上,“这人你认识。”

  程睿敏跳下梯子,走过去坐她身边,“谁呀?”

  谭斌挪近了,头枕在他的腿上,犹豫一下才回答:“普达的总工。”为免刺激,她没有提陈裕泰的名字。

  程睿敏“哦”一声,便没了下文。他一直这样。其他方面往往不吝赐教,唯独对集采有关的事讳莫如深,只是说:“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我和MPL的旧日恩怨,说得太多会影响你的判断。”

  谭斌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后很少再提这个话题。

  许久听不到她的声音,程睿敏低头,见她双手软绵绵地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谭斌,睡着了?”

  谭斌含含糊糊应一声。

  程睿敏无奈,拍拍她的头:“去洗个澡,上床好好睡。”

  谭斌有点儿不耐烦,翻个身,脸藏在他双腿间,“别管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结果等她真正睡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人在床上,一夜无梦,也不知道程睿敏是怎么把她弄进卧室的。看看表,才刚七点,身边的床单一片皱褶,被子堆在一边,他竟起得比她还早。

  对着浴室的镜子,谭斌不免大抽口冷气,昨晚残妆未卸,她的皮肤又特别吸色,眼影化开了沁进肌理,活像吸血鬼的烟熏妆。滚烫的热水从头到尾清洗一遍,这才重新找回自己,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换了衣服下楼。

  清晨的阳光正透过厨房的白色抽纱窗帘,在对面的瓷砖上留下模糊的光影,程睿敏刚吃完早餐,衣着整齐地坐在窗下看报。

  见到她问:“咦?怎么没去跑步?”

  谭斌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说:“昨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饿死了,今天欠一回。”

  “前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谭斌随口回答:“三钱的杯子喝了十几二十?三两四两的样子吧,我没留意。”

  程睿敏合上报纸,神色郑重,“谭斌,有没有想过辞了职再去读个学位?”

  谭斌一怔,差点被面包噎住,“干吗?”

  “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还问我,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想让我离开MPL?”

  “跟MPL无关。”程睿敏坐她对面,语气依旧温和,“你看看你,熬夜抽烟喝酒失眠,再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那点身体本钱糟蹋干净。我不想让你再做销售,女孩子本来就不适合做销售。”

  谭斌慢慢放下面包,笑笑,“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什么意思?”

  “性别歧视。”谭斌微笑,“永恒的性别歧视,我以为你不一样。”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程睿敏看着她,表情无奈,“谭斌,你不要像刺猬一样,见谁都竖起刺行不行?心疼你我才那么建议,你又想哪儿去了?”

  谭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急流勇退也得有足够本钱吧?除非我回家做家庭妇女。否则就等我做到总监再说。”

  程睿敏明显不悦,“随便你。”他站起身取了大衣,“今早有个会,我先走了,你自己开车小心。”

  谭斌送他出去,公司的车就候在门口,司机打开车门,上前接过他的电脑包。目送他的背影离开,谭斌心里多少有点儿懊悔,不甘心两人相处的蜜月期就这样结束,忍不住叫一声:“程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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