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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山高水远,就算派专车送,这一路走下来至少也得三五天。如果不顺,遇到塌方或者断桥什么的,十三四天都到不了。陈家鹄那身体,也许经不起三四个小时的颠簸就会丧命。但若不去,留在重庆也是等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或许绝处逢生了。穷则思变,天地另开。这么想着,陆从骏定了小思,便紧急驱车去找杜先生定夺。

  杜先生一听火了,指着陆从骏的鼻子一通数落,“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你不相信,竟然去相信一个草头老和尚!那是和尚,不是神仙,可以点石成金,起死为生。”陆从骏心里憋屈着一团火,他呕心沥血累死累活,结果杨处长死了,陈家鹄垂死,整个黑室风雨飘摇。追根溯源,这都是因杜先生一定要拆散陈家鹄和惠子而起。他在内心深处对杜先生是有意见的,尽管这意见他不敢提,甚至不敢想,但此刻不知怎么的内心变得执拗起来,嘴上硬邦邦地顶了杜先生,“可陈家鹊不是死人,他不需要神仙,他只是病了,需要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而我们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对此束手无策,不如放手给外人一搏。”

  杜先生视一眼陆从骏,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你的意思是说全重庆的大夫都不如一个老和尚?”

  陆从骏低眉轻声地说:“先生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古道士僧人中不乏高人。我亲眼看过他替难民治病,仁心仁术,药到病除,而且他对陈家鹄病情的判断也很精到。”

  杜先生往椅背上一靠,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那就请他就地医治,也好让重庆的大夫们学习学习嘛,干吗非要大老远跑峨眉山去?”陆从骏只好把老和尚的原话向杜先生转述,最后加上自己的意见,“我也认为换个环境对陈家鹄有好处。重庆本是他的伤心之地,所看见的人和物都叫他耽于旧事,他的心情如何好得起来?心情好不起来,病就好不了。去峨眉山,换个环境,看看山水,或许能改变他心情,那里风景秀甲天下,又是普贤菩萨的道场,他的戾气大,让菩萨化解化解,也许就好了。”

  杜先生沉吟着掏出烟来,陆从骏上前要帮他点,杜先生却转过头去自己点上了,分明是没有说动他。过了半晌,杜先生才回过头来问:“那你打算怎么送他去?”陆从骏早想好了,“让老孙和小周开车送,轮流开,昼夜兼程,只要不出意外,三四天应该就能到。”杜先生冷冷地说:“可万一出了意外呢?你能确定这老和尚不是江湖中人?他要是把车引到土匪窝里去了,不光是陈家鹄,你那两员干将都只能跟着一起完蛋。”这个问题陆从骏着实没有想过,他愣了一下牵强地说:“应该不会吧。”

  杜先生哼一声说:“应该?这世界上应该的事情太多了,汪主席当年不是口口声声说日本人应该不会武力侵华,现在呢,大半个中国都沦陷了。”

  陆从骏在犹豫,杜先生说得有一定道理,谁也不能保证老和尚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但片刻之后,他坚定下来,比之前更加坚定:一则,他觉得老和尚那一身慈悲正气断然假装不来;二则,陈家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征兆也绝非虚假。便再番据理力争,不依不休的样子,叫杜先生烦不胜烦。

  “别说了。”杜先生起身而走,一边忍着脾气说,“我看你中了邪,就依了你行吧。但有一点无须讳言,这事你在我这儿是减了分的,如果一路平安无事,陈家鹄祛病而归,算你有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就这么峰回路转。

  次日一大早,黎明的曙色中,老孙驾车,带着陈家鹊和大小和尚,还有助手小周,一行五人,出发了。陆从骏默默地看着车子的尾灯越来越小,快消失时才想起刚才没有跟他们道个别,便临时补一句,对着行将消失的一点点亮光犬声地说:“一路走好啊——”

  这时陆从骏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前辈子一定对陈家鹄行过大恶,这辈子注定要做他的牛马来还债。

  这是陈家鹄咳血后的第九天。

  现在是陈家鹄咳血前的几个小时,当天下午两点半钟,也就是杨处长临死前的一刻钟。当时惠子正在船舱里,被杨处长的乌黑枪口逼得瑟瑟发抖,有人却心血来潮地想起惠子来了。

  谁?

  相井。

  他早从冯警长那儿搞到了陈家的地址,这天午后打扮得西装革履,照着地址寻到天堂巷,敲响陈家的门:嘭嘭嘭,由轻变重,有礼有节。

  “请问你找谁?”来开门的是家鸿,他看来人穿得这么周正,口音有点不对头,有些反感,冷冰冰地问。

  “你好先生,”相井笑容可掬地说,“这是陈家鹊的家吗?”

  “是。”家鸿有点警惕,“你找他干吗?”

  “我找他的太太,小泽惠子。”

  家鸿顿时沉了脸:“你是什么人?”

  相井笑吟吟地说:“我是她的老师。”

  家鸿打量他一番:“哪儿的老师?”

  相井依然笑:“美国,美国的。”

  家鸿突然觉得他的口音和惠子很相像,用一只独眼瞪着他问:“你是日本人吧?”

  相井点着头,鞠着躬说:“我爱中国,我和惠子一样爱中国。请问惠子在家吗?”家鸿没好气地说:“找错地方了,这儿没这个人!”说罢重重关了门,让门外的柏井信感蹊跷。

  正是从这一刻起,相井开始了寻找惠子的历程。这注定是找不到的,因为几乎与此同时,朝天门码头的枪响了,三条人命相继赴了黄泉路,还有两个人受了重伤,倒在血泊中……一分钟内,死伤五人,惠子,你死定了!

  惠子被带回,关在渝字楼地下室的审讯室里,冯警长的表妹就是在这屋里上吊自尽的。看来,这屋子对女人不够好,是凶宅。外面死静,屋里一团黑,眼睛看不见后鼻子显得特别灵敏。惠子闻到一股血腥味,那是从隔壁传过来的,那里陈着三具尸体,还没有处理,身上一定沾满了血。其实,惠子衣服上也是沾血迹的,是杨处长头部中弹后溅到她身上的。

  傍晚时分,惠子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橐橐响起,由远及近,走进了隔壁,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好像在扒谁的衣服。一分钟后惠子知道,扒的是杨处长的衣服。

  有人推开门,打开灯,光亮一下灌满屋。惠子受了刺激,不由得用手挡住光亮。她披头散发,一张泪脸,青灰又浮肿,又脏,几个小时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更像个鬼,见了人,吓得瑟瑟发抖。

  来人是陆所长和老孙。

  陆所长先发制人,劈头将刚从杨处长身上脱下来的血衣甩到惠子身上:“幸亏我防了一手,否则陈家鹄就被你干掉了!”

  衣服盖住惠子的头,她慌张地把它取下来,哭着想上前,被老孙一声断喝阻止:“回去坐下!”惠子回去坐下,一边哭诉着:“不……不……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不是你干的,”所长冷笑道,“是你指使同党干的。”

  “不,我没有同党……我只是来见家鹊的……是孙大哥让我来的……”

  “谁是你的大哥,”老孙说,“我叫孙处长!”

  “孙处长……”惠子乖乖地叫一声,乞求地望着他,“你说……是不是你让我来见家鹄的……”

  “是,可我没喊你带人来杀他啊。”

  所长指着她手上的血衣说:“这就是陈家鹄,如果我们不防范!不错,你设想得很周到,表面上你是因为不甘心丈夫被人夺走,坚持要见他,可实际上你见他的目的就是要勾结同党杀他。”说着,眼光像冷冷的刀锋一般看着她,“说,你的同党在哪里。”

  “不!我没有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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