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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你见到他了吗?”“当然。”

  “他好吗?”

  “好,好得很。他们现在那儿很安全,有吃有喝,又不挨飞机轰炸,比我们在这儿好多了。就是……怎么说呢,离你更远了,不过远近都一样,近了也见不了。啊,谁叫你的家鹄是大专家呢,首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保护着,连家人都见不了。不过没事,这是暂时的,等战事平息下来就好了。”

  陆从骏故意夸耀陈家鹄,把他的工作和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是在往惠子的伤口上撒盐。说到这里,陆从骏以为惠子会他问什么,没想到惠子一直默默听着,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往下说。他一时无语,好在目光碰到那盘磁带上,不愁没话说了。

  “这盘磁盘是你的?”

  “嗯。”

  “你干吗要给他送磁带?”

  “你听了吗?”

  “我没听,但大概的意思孙处长已跟我说过,我认为没必要了。”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陆从骏深思一会儿,装得很难开口的样子,“怎么说呢惠子,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说,怕你听了难受。”

  “你说……我不会难受的……”可实际上又在抹泪了。

  “好,惠子,那我就直说了。”陆从骏眼睛一闭,像勇气倍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没必要是想给你个面子,其实这话是陈先生说的,陈先生说他要对你说的话都由他父母转告给你了,你有什么要同他说也可对他父母说。”顿一下,看看惠子的表情,叹口气道,“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了。”

  惠子的心本已经空虚,这下被弄得更空更虚了,一点心智都没了,她恍惚一会儿,噗的一声,好像气球破了,其实是她哭了,“难道爸爸妈妈要我跟他离婚是他的意思?”

  陆从骏颇有耐心和涵养地等她哭够了,才深情款款地说:“像这种事要没有他本人授意,哪家父母会出面来说呢,不论是日本还是中国,就是欧洲美国,都一样,这种事都是父母心头的一介痛啊。谁愿意自己的子女在婚姻上受挫折,你说是不是惠子?”

  惠子眼巴巴地看着陆从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终于还是咬了牙说:“对不起陆先生,我想问你,希望你别在意……”

  “没事,惠子,有什么你随便问。”

  “他……身边……现在是不是……有了其他女人……”

  “啊,”所长故做惊状,“惠子,你难道什么都没听说吗?”所长故意欲言又止。惠子两眼死死地盯着所长,眼里再次噙起泪花:“陆先生,对不起,我想听你说……”

  战争进行到吹号冲锋的阶段了,胜利的前沿,更要确保质量和效果。陆从骏掏出一根烟,抽上,缓缓地说:“惠子啊,说真的我听说了一些,我想你一定也听说了,一定是他父母告诉你的吧。”说完摇摇头,叹息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基础怎么样,陈先生到了我们单位后很快与一个姑娘……建立了不一般的关系,在单位造成很不良的影响啊。为此,我曾代表组织上找他谈过话,意思是你是有妇之夫,在同异性打交道中要注意影响。当时他们的关系也许还没有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跟我打太极,说一些大话空话,我手上也没有掌握什么凭据,就不了了之了。但没过多久,关于他和那女的风声越传越大,有人还偷拍了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向我举报。没办法我又找他谈话,这一回他倒足一坐下就坦坦荡荡地跟我承认说有这回事,并向我保证他要跟你离婚,跟她结婚……”话没说完,只见惠子腾地站起来,表情肃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陆所长一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恳求您让我跟家鹄见一面,不管他在哪里,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见他,陆先生,我求您了。”

  陆所长本想去扶她入座,但不知为什么又缩回手去,稳稳地坐在卡座里,只是口头请她入座。惠子不从,居然又来个大鞠躬,“陆先生,我求求您了,请带我去见一下家鹄。”

  惠子长躬不起,眼泪啪啪地砸在楼板h溅起水花。陆从骏只好去扶她,惠子坚决不从,“不,陆先生,请答应我,我求求您了,我要见家鹄。”

  陆从骏淡淡地说:“这怎么行嘛,惠子,肯定不行的,你知道,我们单位上有明确规定,不能让任何人去见他们,包括亲人家属。现在是战争时期啊,有些规定可能并不太合理,但这就是规定,没办法的。再说了,陈先生再三交代过我,绝不能带你去……”

  只听扑通一声,惠子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一定要去见家鹊,让陆从骏十分难堪,只好大呼老孙前来挡驾。老孙刚才一直在外面,闻声赶来救场,好不容易才把惠子劝起身,带走,等他们走后,陆从骏才想起今天带来的照片还没有派上用场呢,惠子中途出怪招,搅了场.坏了局,这是事先他没有想到的。四十分钟后,老孙送完惠子回来,陆所长正好下楼准备回五号院去,在楼下两人劈面相逢。

  “怎么样?”陆从骏问他。

  “回家了。”老孙说。

  “废话,我是问她人怎么样。”

  “一路上都在哭,我看人都快哭虚脱了。”老孙小声嘀咕,“看她的样子真是挺可怜的。”陆所长顿时沉下脸,像机关枪一样朝他猛射一阵:“哼,你可怜她?那到时候谁来可怜我?你不是不知道,他已经醒过来了,可能不久后又可以上班了,你让我还是把他当个贼似的藏在对门?少来这一套!你以为只有你有良心,我就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非要把她弄成这样?”

  老孙连忙申明:“我不会同情她的,您放心。”心里却在发牢骚,我说什么了值得你大发雷霆。

  其实,陆从骏这么发火也说明他在同情她。是人都会同情惠子的,但又有谁能帮助她?即使是亲哥哥,龙王相井,虽然近在咫尺,一时也无缘来见她,因为他也是个国家的人,有许多国家的事需要他早早去落实。

  此刻,相井一身布衣,在一个修有假山假水的花园里驻足观望,手里抱着一把大扫帚。

  花园坐落在山脚上,面积不大,但视野开阔,站在园内任何一处,都可以瞅见城市的一角:一片杂乱无章的屋顶和墙垣、电线杆、烟囱。园子虽小,倒是脏腑不缺,花台,水池,假山,曲径,凉亭,样样有,花地里种有花花草草,有月季、玫瑰、丁香、杜鹃、冬叶青、菊花等,还有桃树和桂花树各两棵,高大的桉树一株,另有一丛密匝匝的凤尾竹。相形之下,菊花的品种和样式最多最醒目,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红的,黄的,白的,摆成花篮的,扎成牛形马样的,颇为隆重。只是眼下,花期已过,花都凋谢了,看上去显得病恹恹的。其他那些花草果树也是一样,要不是过了花期,要不就还没有到花期,都不见开花结果。入冬了,枝叶也少了生气,只有那丛临水的凤尾竹,对初来乍到的寒气似乎很不了然,仗着临水的优势,依然绿得发亮。

  这儿是重庆著名的上清寺,如今由于汪精卫主席的驾临,这儿的花草都被善待了,土被翻过,枝被修过,落叶天天有人打扫,再加上汪主席推崇陶渊明,甚爱菊,专门为他移来不少菊花。总而言之,虽不是花开烂漫之季,但看上去园子还是精神抖擞的,置身其中是留得住脚步、散得了心的。

  汪主席眉清目秀,诗才照人,人才和文才均出众。他的《双照楼诗词稿》里收录了一首咏菊的词《疏影》,百十字长调,景致写得极好,与一九三八年秋末初冬上清寺的环境相仿佛,摘录在此:行吟未罢,乍悠然相见,水边林下。

  半塌东篱,淡淡疏疏,点出秋光如画。

  平生绝俗违时意,却对我、一枝潇洒。

  想渊明、偶赋闲情,定为此花萦惹。

  正是千林脱叶,看斜阳阒寂,山色金赭。

  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艳疏香相亚。

  不同桃李开花日,准备了、霜风吹打。

  把素心、写入琴丝,声满月明清夜。

  山坡坐北向南.花园有南北两道门,南门大,一扇大圆形,直径达两米,通往汪府正院:花园在正院背后,是后花园的意思;北门小,一扇拱形单门,走出去,穿过一条百十米长的羊肠小道,便有一座小院,高高在上,坐在山坡上,一棵树冠庞大的黄桷树,遮天蔽日,把小院内主建筑隐去大半,上下看,都难以一下判定这是何处。

  这是寺院,只有一个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庙堂,供着如来观音(正面如来,背面观音)。小且不说,更是私密的,不准外人参观、供奉。

  事实上,这是汪主席的私家庙堂,不对外布道传福,对的只是汪主席和家人及随从。

  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眼睛明亮,是小庙之主;另一个是头皮青青的小和尚,十七八岁,脖子上有一道泛红的刀疤,显然是新疤,还在长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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