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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不知道。”

  “你不怕杜先生和陆所长责怪你,扣你的工资?”

  海塞斯捋着他下巴上黑亮的胡子,大声说:“他们该给我加工资才对,哪有像我这样为他们着想的人?正如你们中国人说的,‘在其位,谋其政’,我在想方设法给他们多干事呢。”

  “可中国人也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陈家鹄笑道。

  “别管他们,”海塞斯说,“我们悄悄干,有了成果他们还能不高兴?”

  “这叫先斩后奏。”陈家鹄说,“但必须奏凯歌,否则要挨板子的。”

  “挨板子我来接,没你的事。”海塞斯说,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万一他们问起我们为什么不破特二号线,到时你和我统一口径,就说特二号线的电报流量不够,下不了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对。”说着,海塞斯把二十七师资料往陈家鹄面前一推,“你了解敌二十七师团的情况吗?”陈家鹄说了解一点。这时,海塞斯突然发现,陈家鹄的办公桌上放着好一些敌二十七师团的资料,又惊又喜,“你……怎么也在研究它们?”

  陈家鹄叹口气说,他对破译敌特密码没兴趣。“我真不理解,难道我们委员长就这么认输了?大半个中国在敌人的铁蹄下,我们居然置之不理。”陈家鹄侃侃而谈,“不瞒你说,我也在偷偷破译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工作重心放在破译敌人的军事密码上。虽然杜先生说重庆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所以重庆的防务很重要,要抓特务,可谁都知道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在前线,在军事上给敌人以最大的打击。”

  海塞斯听了,乐坏了,“英雄所见略同,既然这样我们来探讨一下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说着,又翻出一沓资料给陈家鹄看,“你看,这是我脱密的敌二十一师团的密码技术资料,开始我想他们同是陆军关裕仁体系的部队,使用的密码也许大同小异,总是有些通路的。但我研究后发现,好像不是一回事,不知怎么回事。”

  陈家鹄接过资料,顺口说道:“你知道吗,敌二十一师团以前是警察部队,两年前才改建为野战军的。”海塞斯一愣,瞪大眼睛说:“哦,原来还有这事?我就觉得奇怪,同一体系的部队怎么使用的密码完全不是一回事呢。”

  “嘿,你上当了。”

  “可骗得了我,骗不了你。”

  “我在日本待过五年。”

  “身边还有个日本太太。”

  “是啊,所以那边的情况我比你了解。”

  “你对密码的直觉也超过了我。”

  陈家鹄笑道:“你表扬我就是为了让我多干活。”

  海塞斯认真地说:“不是表扬,是事实。”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陈家鹄,如同他本人就是一部高级的玄奥密码,让他难以窥破似的。“我见过不少破译上有天赋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杰出的,你对密码的直觉似乎更有系统性,也更敏锐准确,好像你手握一把上帝赋予的剑,你轻轻往什么地方一指,那地方肯定就是破译的关节和要害。有时候我不得不好奇地问自己,你那充满神性的直觉是从哪儿来的,天生的,还是后来的?你能告诉我吗?”

  “无可奉告。”陈家鹄学着美国人的做派,耸耸肩,摊摊手。

  “我认为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人教的。”

  “就是你教的。”

  “不,绝对不,你在认识我之前肯定干过这行,而且干得极为出色。”海塞斯目光咄咄地盯着他。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去看桌上的资料,淡淡地说:“不是。”

  “你没有说真话。”

  “你得了职业病了,总不相信简单的事实。”陈家鹄从资料上抬起头来,盯着海塞斯,“你刚才说我的直觉具有系统性,我觉得这其实是在否定我。”海塞斯一怔,问他:“此话怎讲?”

  陈家鹄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讲道:“你不是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过,破译密码就是倾听死人的心跳,但死人的心跳又怎么会被听到?所以密码破译从一开始便是一件荒谬的事情。荒谬,就意味着没有一般的规律可循。换言之,破译密码不能用普通的思维,也不能将破译个别密码的经验堆积起来加以量化,或者系统化,那样就永远不可能破译下一部密码了。”

  海塞斯眨闪着他蓝莹莹的眼睛,催他往下说。陈家鹄却不肯说了,说是班门弄斧,让老师见笑了。海塞斯索性板起一副老师的面孔,命令他继续说。陈家鹄无奈地摇摇头,只好继续说:“其实,每破译一部密码就意味着破译的方法减少了一个,因为世上没有两部相似的密码。你也曾说过,让两部密码落入相似的思路,比在战场上让两颗炸弹落到同一个弹坑的可能性都还要小。研制真正的高级密码无异于挖空常识基础,然后抛弃它,建起一座崭新的空中楼阁。这样的空中楼阁,昨天没有,将来也不会有,那又谈何系统性呢?”

  海塞斯听罢,用手指着他鼻子,严肃地说道:“好了,现在我可以更加肯定地说,你一定干过这行,而且有高明的人指点过!”陈家鹄笑笑,依旧不置可否。这天晚上师徒俩的心好像贴得更近了,又好像是拉得更远了。在回去的路上,海塞斯仿佛变成了一个诗人,以诗的节奏和句式自语道:

  有些人,你通过了解反而会更无知;

  有些人,你无须了解然而已经了解。

  叁许多工作是需要齐头并进的,李政被陆从骏当枪使,完成了在二老心里投下巨石和毒药的任务,但陈家鹄对惠子的一颗红心依然阳光如初怎么行?不行的,必须同样投下相似的物质:石头、迷雾、毒草、烂泥……这个任务只有陆从骏亲自出马。

  这天午后,陈家鹄背对着门,躺在沙发上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在埋头研究敌二十七师团的资料。收音机里一个带河南口音的男播音员在播报今日新闻,说什么武汉虽然失守,但前线军心依然高亢未损,薛岳麾下八十三师灵活利用地理优势,集中优势兵力,在澧江一带与敌二十七师团英勇周旋,昨晚在临坪村发生正面交战,歼敌八百余人,俘虏近百人,并缴获大量重型武器……说到这里收音机戛然而止。

  陈家鹄以为是停电了,起身看,见陆所长手上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正立在背后对他笑,指着收音机,“亏你受得了,就这水平也配在喇叭上说话。”陈家鹄看一眼他手里的黑包,以为陆所长是来给他布置新任务的,笑着说教授已经布置过了。陆所长问是什么任务,陈家鹄指了指收音机,“你刚才说得不错,就这水平还在喇叭上说话,按理说我应该受不了,不去听它,可是为什么我还要听?因为它能够给我提供敌二十七师团的信息,而信息能够激发我的灵感,成为我工作的保障。”

  “你的意思是,教授让你破译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

  “是的。”

  “可杜先生不是让你们先破译重庆的特务密码?”

  陈家鹄想起教授说的“统一口径”,故意显得不耐烦地说:“是的,杜先生让我们煮白米饭,可现在的状况是,敌特二号线的信息量太少,我们手中根本没有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做白米饭?做不了,我们就做其他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目前前线战事吃紧,战局严峻,时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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