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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如果海塞斯晚上来十几分钟,今晚林容容一定会受到攻击,因为她已经注意到陈家鹄的异常,几次开门出去,又回来,脚步声透出一种烦躁的不安。要不是今晚有事一她要洗澡,她早过去找他搭讪套热乎了。过去极可能受到攻击,遭到奚落——烦死了,你还来添什么乱,走开!

  一定的。

  不知怎么的,陈家鹄对林容容自开始便少了一份客气,多了一份傲慢,经常对她冷嘲热讽,爱理不理。这可以理解为他们关系比较亲随,也可以分析成,由于林客容身份的特殊,她在与人交道中过于主动、热忱(尤其对陈家鹄),反而让人少了一份尊重和珍视。何况陈家鹄还看穿了她的伪装,似乎更有理由慢待她了。好在今晚林容容要洗澡,一时无暇去关心他。这鬼地方洗澡很麻烦的,尤其是女性,要自己去锅炉房拎热水到房间,洗了澡又洗衣服,忙碌下来一两个小时不够。等她一切就绪,一身清清爽爽、清清新新准备去找陈家鹄时,突然发现一辆车停在他们宿舍楼前。

  皓月当空,月华皎皎,即使关了车灯,林容容依然轻易地瞅见,从车上跳下来的人是教授,他径直去了陈家鹄宿舍。

  陈家鹄自然比谁都早发现教授的驾临,因为今晚他的耳朵一直为汽车的声音张开着,期盼着,车子还没有开进大门,还在山路上颠簸,车声游丝一样的轻小又摇曳时,他已经先觉到了。当看到教授从车上下来往他宿舍里走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在在微微颤抖,仿佛教授要带他去天外似的,期待和畏惧一起把他折腾成了废物。

  不等海塞斯推门,门自动开启。透过门框,海塞斯发现他穿戴整齐,手里拎着一只布袋子,整装待发的样子,都懒得进门了,像个将军一样,手一挥,下命令:

  “走!”

  就走了。

  就上了车。

  上了车,海塞斯丢给他一顶假发,一副假胡子,吩咐他:“戴上。”

  “有这必要吗?”陈家鹄捧着它们,像捧着一只小兽一样。

  “我听说孙处长派人在保护你的家人,你要不被发现就得靠它们。”

  “你没有向上面请示?”陈家鹄瞪大了眼,“你的面子他们不可能不给的。”

  “现在请示也来得及,但你不妨可以先下车了。”海塞斯翻了白眼,“我想让你下山去工作都不行,还想让你回家去儿女情长?做梦。”

  “这……”陈家鹄迟疑着,“我们的门卫认识我的。”

  “所以你想走就别啰嗦,快戴上!”

  陈家鹄乖乖地戴上假发、假胡子。这玩意儿他戴过,就在来重庆的船上。他一边戴着,一边油然想起满脸络腮胡子的老钱和为他牺牲的小狄,想起他对蒙面人的怀疑——赵子刚走了,可动员他去延安的纸条依然不断,蒙面人的怀疑余地更大了,他几次想跟他交涉一下,一直没机缘,悬着。此时他突然想,如果蒙面人认出他,为难他,他是不是可以口头暗示他一下,或讨好他一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本身就是一种交涉。纯属胡思乱想。人在做一些非常规的事情时,总会有些胡思乱想。

  最后,蒙面人没有为难他们,冒出来了一个更可怕的人,轮不到他了。月光很亮,海塞斯没有开车灯,慢慢开出来。拐过弯,前面就是大门,海塞斯正想打开车灯,提醒门卫开门,却看到月光下,大门口,横着一辆小车,把大门挡了个霸道。

  完了,是陆所长的车!

  说来正巧,陆所长从被服厂回单位的路上,在大街上,正好撞见海塞斯的车子。都九点了,他还在外面转什么?而且还自己开车,胆子太大了!跟着他,就跟上了,一路跟上了山。如果一个人下山倒也罢了,深夜私自外出,缺乏安全意识,顶多教训教训而已。哪知道,车上居然还窝着个陌生的家伙,不,不,认识的,戴着假发套假胡子而已。

  陆所长走上前来,冷笑道:“这位大胡子先生怎么没见过,是谁啊?”一把扯下陈家鹄下巴上的假胡子,当扇子扇着汽车尾气,“真不愧是大博士,头脑就是好使,连这种花招都想到了,让我这个做了多年反特工作的老特务都自叹不如啊。”

  陈家鹄还逞强,强颜笑道:“这个掩耳盗铃的东西,我还烦它呢,被你发现了,正好可以不用戴。”取下了假发套还给海塞斯,对他说,“估计走不成了,我先告辞了。”

  “别走!”陆所长喝道,“说,你们要去哪里?干什么?”

  海塞斯怕陈家鹄说实话,把责任大包大揽在自己头上,目的是让陆所长同意先把陈家鹄放走。等陈家鹄一走,他轻松下来,对陆所长发起攻击,“嗳,所长阁下,你别这么凶好不好,你问我们想干什么?我们能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干活。我有些情况想跟陈同学商讨一下,资料太多,带上山太麻烦,所以想请他下山去,就这样,没什么。”

  “没什么?”气愤让陆所长失去了往日对海塞斯的尊敬,他厉声吼道,“说得轻巧!你办公室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吗?”

  “难道他是随便的什么人吗?”海塞斯也提高了声音,摆出一副骂架的姿态。

  陆所长放低了声音,但目光依然怒气冲冲,“你该清楚,他还是学员,还没资格进那地方!”

  海塞斯不以为然,冷笑道:“他有没有资格我比你清楚。”

  陆所长晃晃手上的假胡子,又指指海塞斯手上的假发套,“哼,这就是你说的资格吗?有资格干吗还要装神弄鬼?”

  海塞斯气恼地从陆所长手上夺过假胡子,瞪着眼说:“这还不是被你逼的,我说他可以下山了,你就是不听。我就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凭什么不让他下山来。”

  陆所长上前,冲着海塞斯的耳朵,咬着牙关小声吼道:“你别装糊涂,我告诉过你是什么原因,我们正在调查他的女人。”后面一句话几乎只有海塞斯一个人听得到。

  海塞斯退开一步,不屑地说:“我干吗要装糊涂?我是觉得你说的那些原因根本不成立,纯属荒唐!所以我就根本不放在眼里。”

  两人就在大门口,当着司机和蒙面人的面,你顶我撞,争得面红耳赤,呼呼地喷着粗气。直到海塞斯真的生了气,不理睬他,执意要开车走时,陆所长才意识到刚才对海塞斯的态度可能过于严厉了,便主动上前示好,“行了,我们都有些冲动,我说了些气话,请你原谅。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让杜先生知道了,他非把我脑袋拧下来。”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空袭警报声。月光虽好,但毕竟是夜晚,在陆所长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在夜间拉响空袭警报。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担心这可能跟被服厂那边的敌情有关,便匆匆赶下山去。上车前他拥抱了教授,并把身上的一包烟送给他,叫他晚上就呆在山上,别下去。“鬼知道又有什么名堂,万一真有轰炸呢,山上总比山下安全。”他这么对教授说时,根本没想到山上被服厂那边的安全已经出了大问题。

  当陆所长赶到被服厂时,轰炸已经结束,偌大的厂区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熊熊燃烧,轰然坍塌,滚滚浓烟和飞扬的尘灰合谋拉成一张巨大的天幕,密不透光,把皎皎月华阻挡在天外。这是一道黑色的屏障,把被服厂的天和地、生和死、过去和现在彻底隔开了。救援人员正在全力救灾,抢救生者。然而,抢救出来的一个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是没有一个幸存者。一具具尸体,像从山上砍伐下来的木头,被集中放置在地上,在明亮的月光下,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未瞑的双目。

  很长一段时间,陆所长一直立在尸阵前,默默看着,过度的悲伤看上去像无动于衷。当看到石老板的尸体被抬出来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崩溃了,那撕心裂肺的悲恸,那长啸嘶鸣般的哭声,那汹涌澎湃的涫水,把滚滚浓烟都震颤了。都打湿了,变得摇摇曳曳,变得凄凄迷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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