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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时间,和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两人边走边聊,距离一肩之宽。天色尚亮,林容容注意到陈家鹄后脖子上有一片手指印一样大的红色胎记。她想起家乡的一句俚语,是说胎记和痣的:

  眉中有痣,必有酒喝,不论红黑;

  前颈痣红,上吊跳楼,入土为安;

  后颈黑记,拜师孔孟,讲台为岸。

  那么后颈的红记呢?俚语里秘而不表,林容容想,应该是比黑记还要好吧,因为中国人是迷恋红的。分手前,林容容出于对秘密使命的负责,老话重提:“你说在课堂上写信是真的?”

  答复是肯定的。

  但林容容还是不大相信,认为这不过是他不愿出借笔记本的托词。

  六

  君子不窥他人之秘。

  偷看他人信件,当属非君子之列。由此而言,左立不是君子,林容容作为左立的副手,又怎么可能是?中心所有人寄出的所有信,包括教职员工,包括一封普通的家信,都必须经过左立和林容容的审查,确认没有问题方可寄走。

  亲爱的惠子:

  你好吗?必须好!离家几日,我今日方去信,实是身心疲惫、情绪低落,怠惰了,没有写信之精神。连日上课,尽是些无聊内容,难免令人烦躁,只想一走了之,但又深知这不可能,只好自己同自己说话,自己给自己解闷。

  说什么话,解什么闷?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几天下来,你的头发,你的笑容,你的身影和你的气息,无不缥缈在我眼前,“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的,每天晚上,独自一人枯坐烛光下,我都会取出你的照片看,看在眼里,装进心中,融入血液,须臾不忘。我相信你也一样。在这非常的年月,我们这样身份非常的夫妻,若没有非常的眷念,如何能够相濡以沫、搀扶前进?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在深情而陶醉地进行诗朗诵,感谢他的朗诵,唤醒了我对文字的激情,暂时压制了如麻的心乱,我才能提起笔,写下这无奈与想念。你是不是也要感谢他呢?哈哈,应该感谢。不过,退一步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满都是暂时的,你深知我不甘屈做庸人,故而不必为我心生烦恼。你且尽心替我照顾好父母、兄妹,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好尽快完成我的任务,早日回家与你团聚啊!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一点我们中国的胭脂,我给忘了,有空的时候叫上家燕陪你去买吧。那玩意儿其实很便宜。你在家不要太拘谨,想要什么就跟家燕说一声,你是她亲嫂子,她不帮你还能帮谁?

  盼你的回信。

  爱你的家鹄

  及:

  1 1 1 11 23 5 69 10 14 2 20 34 1 99 41 60

  这是陈家鹄上山后写给惠子的第一封信,内容平实,都是情感记事,绝无泄密之嫌。但林容容在审阅时竟有三大发现:

  第一,此信没有封口,封口大嘴敞开,好像等着他们来看似的。“这说明他知道信要被我们审检。”左立的斗鸡眼一对,笑道,“可以说,他已经破译了一部密码了。”

  第二,他用的信笺是上课用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据此,林容容顿时想起他在许教员课堂上伏案奋笔的情景,同时明白了他对她说的话是真的。真的!林容容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做也罢,还这么不以为耻——居然敢公然承认,磊落得好像在挑战什么似的。太荒唐了!这么儿戏。她气得差点把信对开撕掉。

  第三,信末,林容容又发现一个“荒唐”。不是信的内容有问题,而是信的正文后面,有一个“及”字,接下来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1 1 1 11 23 5 69 10 14 2 20 34 1 99 41 60”。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密码?陈家鹄要向他的日本妻子透露这里的情况?

  林容容赶紧叫左立看,左立看了也生出相同的怀疑。两人如临大敌,赶紧叫来许教员。许教员研究一番,道:“这肯定是一句什么话。”左立说:“我知道它是一句话,我要你把它破出来。”许教员将信的内容和那一串数字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许久,终是未能解读。

  左立笑道:“看来你只能当老师,不能去当战士,连学生造的密码都破译不了。”

  许教员不服气地说:“什么密码!密码是一门科学,这是什么鬼东西,乱七八糟,莫名其妙,毫无规律。”

  规律肯定有,林容容想,只是没被发现。她想把信带回去研究研究,左立不同意。“你揽这个责任干什么?”左立说,“交上去吧,让陆所长去处理,让他去认识一下,他费尽心机挖来的是个什么大活宝。”

  林容容说:“我觉得他以前可能在我们这种部门工作过。”

  左立摇头,“谁知道呢,只有老陆知道,是他一手弄来的。听说他还死活不想来呢,要我说才不要他来呢,一个日鬼的女婿。”

  一个日鬼的女婿,一个日鬼的女婿,一个日鬼的女婿……这天夜里,林容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深切地重温了失眠的滋味。苦的。生锈的。她曾憎恨池塘的死水,她曾厌烦傍晚的鸟鸣……今晚她感到可怕的静止,而她是这些静止的东西的讨厌的守卫……她徒劳地想摆脱自己的躯体,摆脱不眠的镜子——有诗人曾经这样描写过失眠。

  这天夜晚,林容容就是这样熬过漫漫长夜的。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却常常有两个相同的人。

  这天晚上,在天堂巷巷口斜对面的一家客栈里,有一个人也被失眠的痛苦折磨着。他是个哑巴,或者说装得像个哑巴。你或许在武汉到重庆的长江客轮上见过他,或许在重庆某条街上撞到过他,可你肯定没有听他讲过话。今天一天,他都待在这家客栈里,虽然很少离开房间,但总归是见过人、跟人打过交道的,比如老板娘,比如服务员。他们一致认为,他是个哑巴。老板生动说,他跟我说话不用嘴,用的是手。

  其实他不是哑巴,如果你跟他说日语,他的语速很快,吐字清晰。作为一个深入中国陪都的鬼子特工,他的缺点很明显,就是不会说中国话。但从另一方面说,有这么大的缺陷还派他来,说明他必有非凡之特长。他的特长是心狠手辣,刀枪都玩得一流,百步穿杨是他的拿手好戏,手起刀落、见血封喉是他的看家本领。那两个黑室的宝贝破译师漂亮地(不留蛛丝马迹)被暗杀在轮船上,正是他不久前的杰作。

  他是少老大手中的王牌,名叫中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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