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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应该知道的,我在香港给他发过电报,但在这儿没法联系,电报和信都不行,断邮了。”

  前方的路边出现了一棵树冠庞大的小叶榕树,铺出一地林荫,树下有一张石桌子,还有四个石墩子。“累了吧?”萨根拂了拂石墩子上的尘土,让惠子坐下,自己却站在旁边,莫名地叹气。

  “怎么了?”惠子抬头问他。

  萨根摇了摇头,“我很遗憾你爱上了一个中国人。”

  惠子撅着嘴说:“中国人怎么了?”

  萨根耸耸肩,怪怪地笑道:“是啊,中国人很好,勤劳、善良,但同时也愚昧、懦弱。在国际上,中国人除了享有‘东亚病夫’的‘美誉’之外,还专门充当别的国家的看家犬。”

  惠子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在侮辱中国人,我看到的中国人根本不是这样。”

  萨根弯下腰,凑近脸去,“那么请问,惠子小姐……”

  惠子瞪着他,“我不是小姐。”

  萨根笑了笑,说:“好吧,我的中国夫人,那么请问既然中国人那么优秀,你的祖国又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

  “那是政治家的事,跟我无关!”

  “我看你也应该学学做一个政治家。”萨根意味深长地看着惠子,说,“你父亲在信上专门交代我,希望我劝你离开你的中国朋友,回日本去。”

  惠子大声说:“他是我丈夫,不是我朋友!”

  萨根依然和蔼地笑着,说:“其实,丈夫也是可以离开的。惠子,相信你的父亲,也相信我,你现在的选择是不明智的,你应该尽快离开他,回到你父母的身边去。你只要决定走,其他事情我都会安排的。”

  惠子生气地站起身,瞪着萨根,“谢谢你的好心,我的决定是不走!对不起,我失陪了。”说罢惠子转过身去,咚咚咚地往山下跑,样子像个生气的中学生,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六

  陈家鹄从渝字楼出来,心里闷闷的,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漫无目的。不经意间,竟来到了石永伟的被服厂。他看着漫天飘飞的棉花丝,听着轰隆隆的机器声,想进去找老同学说说话,解解闷,却被一个门卫模样的老头拦下了。老头问他找谁,陈家鹄说找他们厂长。门卫又问他是什么人,陈家鹄开玩笑地说:“我啊,谁也不是,就想要一批货,跟你们做一笔生意。”本以为这样必定会让那人来劲地去叫厂长。结果那人反而更加冷淡,严肃地问他:“你是哪个部门的,有批条吗?”

  陈家鹄愣了,他哪里知道,现在是战争年代,被子、服装是最紧俏的物资,早被军管了,没有管理部门的批条休想拉走一件,谁敢在私下交易,那是犯法的,要坐牢的。陈家鹄束手无策,好在石永伟在办公室的窗户里看见他,急忙跑出来,解了他的围,同时将盘问他的门卫狠批一顿,像煞一个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蛮不讲理。陈家鹄看不下去,劝他走,“你骂人家干什么,人家也是有责任心嘛,应该表扬才是。走,带我参观参观你的天下。这花絮满天飞,机器隆隆响,看上去生意很兴隆嘛。”

  石永伟说:“我这发的是国难财,生意越兴隆,说明前方战事越大,死的人越多啊。”说着领陈家鹄在厂里大摇大摆地走,见人指指戳戳的,大声喊着叫着,吩咐这,吩咐那。

  正要带陈家鹄去车间里参观时,防空警报突然拉响,像催命的符咒一样,在天空中呜呜地刮旋着,把人的汗毛都旋得悚立起来。车间里的工人蜂拥而出,像决堤的河水一样往防空洞跑。陈家鹄发现,那些人头上、衣服上,甚至眉毛胡子上都是白色的棉丝、棉花,像从雪堆里钻出来似的。石永伟见陈家鹄傻愣着,一把拉起他,跟着工人跑。

  陈家鹄甩手挣脱,说:“我要回去。”

  石永伟瞪着他,“你疯了,半路上就把你炸了。”

  陈家鹄冷静地说:“没这么可怕,我父母亲有个三长两短那才可怕哩。以前不在身边是管不了,没办法,现在不行,我必须回去。”

  石永伟说:“你怎么回去,除非你真是一只鸟!”

  陈家鹄扭头看见墙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便朝石永伟笑笑,然后猛冲过去,骑上摩托车就跑。他果然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脚踏风火轮的大鸟,顶着呜呜的警报声,风驰电掣般地往他家飞去。石永伟在后面气得又是跺脚,又是骂娘。可跺脚有什么用?骂娘有什么用?还能把日本人的飞机跺回去,骂回去?无奈之下,石永伟只得跑进车库,开出一辆吉普车,去追陈家鹄。

  整个城市突然空了,看不到人影,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石永伟一辆吉普车在奔驰,一些草屑和纸片被车轮卷起,受了惊吓似的,四散飞逃,天空中已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由弱到强,像天边的闷雷,轰隆而至。

  陈家鹄赶回天堂巷,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开水正在煤炉上咝咝地冒着热气。石永伟把水壶从炉上拿下来,安慰陈家鹄:“没事,他们一定都去防空洞了。”

  陈家鹄问:“附近有防空洞吗?”

  石永伟说:“多的是,比粮店还多。”然后偏着头,尖起耳朵去辨听飞机的轰鸣,“看样子,今天不像是来轰炸的。”

  陈家鹄走出门去,仰望天空,果然看见两架飞机正在盘高、远去。

  石永伟跟出来,看了看飞机,“走了,没事了。”

  “是来侦察的?”

  “鬼知道,可能就是来吓唬人的。”

  “经常来吗?”

  “反正时不时会来一次,转一圈,这一定跟政府迁都重庆有关。武汉已经守不住了,你看李政他们这些核心部门都已经过来了。”

  “可政府主要行政机构还在武汉。”

  “那是做给人看的,稳定军心,头脑机关都退完了,前线的人会怎么想?”

  陈家鹄点了点头,他有太多话想说,多得无话可说。石永伟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看着陈家鹄,“敌人也在打心理战,时不时来转一下,炸你一下,就是要告诉你,你迁都到哪里我都打得到你。”陈家鹄忿忿地说:“可对平民实行轰炸是违反国际法的。”他在美国和学院里待了太长时间,书生气十足,用石永伟的话说:“你太天真了,鬼子还跟你讲什么法理。”

  飞机飞走了,两人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来。城市仿如吓死过去,依旧静寂无声,悄悄的,仿佛缩小了,只剩下天堂巷。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阴沟的水流声汩汩传来,有如地狱的呓语。

  陈家鹄落寞地望着天空,不由得叹息道:“难怪我爸妈他们对我娶惠子有看法啊,这年月我娶个日本女人,真是太天真了。但惠子真的是无辜的,她对我们中国很有感情。”

  石永伟笑道:“我感觉出来了,我看伯父伯母恨不得藏着她,不见天日,连我都见不了。那天我只跟她说了几句话,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当年暗恋你的时候啊。”

  陈家鹄说:“我那爸妈呀,都是读书人,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变得跟个乡民一样没见识,把她当个耻辱看。”

  “这样吧,”石永伟想了想说,“我来出面安排大家吃个饭,以给你们接风洗尘的名义,给你们补个婚宴,如何?”

  陈家鹄顿即高兴起来,紧紧按住石永伟的肩头,“好啊,我一直希望我父母能够请人来聚一聚,吃个饭什么的,也算是给惠子一个名分。我看也不要请太多人,就我们三家人,你、我、李政,家里人都来,好好地热闹热闹!”

  石永伟见陈家鹄兴致颇高,不觉也来了兴头,慷慨地说:“好吧,包在我身上,大家好好聚一聚。我厂里的事实在太多,忙忙乱乱的,也好久没有和李政见面了。”

  石永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出于对老同学的这点关心和好意,却差点办出一个天大的坏事,把陈家鹄的性命悬在了一根线上。

  坏事就出在两天后的婚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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