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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规与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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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受了一夜的闹腾后,敖家的人都有些疲沓,像墙头那饱经风吹日晒的茅草,尽管秋冬还没到,绿中已泛出枯黄,有些蔫蔫的了。棘手的事尚在后边,这人绑是绑了,却是好绑不好放,里面的勾勾弯弯、扣扣结结忒多,像乱糟的一团麻线,难以一下抖落开。府中老的、大的、小的,摊上这档子事都头疼、心烦、气躁,清官尚难断清家务事,压在谁身上都不得轻 松。 一大早,人群便都聚在后花园的牌坊前。供桌的左边石柱上,绑着茹月和周雨童,雨童被关在“雨花轩”,有人照料着,觉也睡得,早上临押来前还洗了把脸,用过些点心,所以看起 来神色尚好。茹月在柴房里熬了一宿就惨了,头发散乱,挂着草叶子,脸上脏乎乎的还被蚊虫 叮得斑斑红点,眼光看谁都直勾勾的,充满了仇恨。 前面的太师椅上,敖老太爷正襟危坐,敖少广夫妇、沈芸母子、敖子书都面带愁容,场上鸦雀无声,下人们也都动也不敢动一下。偶尔的,过道里还传出一两声狗叫,敖少广早上忘了 去喂,这“的芦”有些急了。 敖老太爷也真见老了,满头白苍,脸色蜡黄,坐在太师椅上虽想竭力挺直腰板,终是坚持不了多久,又堆萎下去。他看了看儿孙,长叹一声,说:“子书,你现在是少楼主,按禁牌上 写的,该当如何处置啊?” 沈芸见他果然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敖子书,心下不免叹息,八年前茹月一寻死,老头子便在上面耍“太极”,让孙子替自己顶缸,如今又是推诿,这手段也真是……转头瞧向敖子 书,见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粒,说起话来也有些顿磕,“爷爷,按……禁牌规定,进三……道门 砍……砍去手脚,交官府衙门。” 他说完话后,在场没一个人应合,包括老太爷都不吭气。敖子书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转身看向敖少广夫妇,求救般问:“可……可今日这事……爹,娘,你们说孩儿该怎么办?” 大奶奶还没吱声,茹月倒先笑了起来,还笑得很响亮,便似今天要处置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仇人一样,“子书,老爷子在问你呢!你问人家干什么。我说当家的,今日可是你作主的好 机会呢!”一席话,听得下人们都惊慌不已。 沈芸不由得摇了摇头,做梦也没想到茹月会变成今天这副德性。她看到敖少广涨红了脸,要冲过去,却被大奶奶一把拽住了,兀自气乎乎地直跺脚。大奶奶狠狠地瞪了茹月一眼,吩咐儿子,“子书,爷爷平日怎么教你的,该怎样做你心里自然清楚,这还用人教吗?” 敖子书平时便懦弱,不喜言谈,如今碰上这麻烦事更没了主心骨,喃喃道:“爷爷平日教我……他教我言必行行必果,什么也不能越过规矩……”边说着,边抬起头看着茹月和雨童, 倒好像犯事的是他似的。 老太爷也有些不耐他这个长孙的拖拉,干咳了声,问道:“她们是怎么进风满楼的?” 大奶奶听他这一问,几步跨过去,一把从茹月的腰间扯过钥匙,举起来,朝儿子喝道:“子 书?” 敖子书已经满脸是汗,胆怯地看着娘手里的钥匙,嚅嗫道:“我……我不知道钥匙怎么丢的。” 大奶奶冷哼一声,脸上挂满了霜,“都看到了没有,这家里居然也出贼了!要不重重惩罚, 今后还得了!” 沈芸看见老太爷咳嗽起来,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声,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茹月眼中透出一丝恐惧,叫喊起来,“砍不砍茹月的手脚,你们谁说了都不算,婆婆也没这权利,只有老太爷说了算!我还告诉你们,手脚砍了,茹月还有张嘴呢。你们可别把我逼急了……” 大奶奶目光一紧,赶忙剪断了她的话头,“你是个什么东西!到现在这地步还敢威胁人吗? 说,你这话是冲谁来的,简直无法无天了!” 沈芸看到老太爷面色极其难看,沉默不语,茹月倒是眼珠子骨碌乱转,瞥瞥老太爷,瞅瞅大奶奶,冷笑着,“老爷子,您瞧瞧,这家里谁无法无天呢。”瞧到他无动于衷,笑声越发地敞亮了,“怎么了这是,今天难道不是黄道吉日,就杀不得人吗?来啊你们这帮下三滥的奴才,把姑奶奶的手脚砍了,有人自会重重的赏你们!” 下人们都低下头,不去看她。敖少广被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却碍着老太爷的面不好发作,干咳几声说:“周姑娘的父亲出资修楼,不但对敖家有恩,而且对其他三个书楼也大力扶 持,依我看,是否周姑娘……” 大奶奶倒是颇为中意当家的所说的这番话,当即一点头,“周姑娘当然情有可原。不看僧面还不看佛面吗?至于家里人明知故犯的,事可就大了,爹,要不严惩,恐怕将来服不了众… …” 茹月早嚷了起来,“怎么,现在就想杀人灭口了?” 沈芸眼见她婆媳唇枪舌剑,话越抖落越难听,实在憋不住了,正要插话,不料子轩却抢先一步站出去,朗声道,“爷爷,当年孩儿出洋留学之时,您曾跟我说过,西洋的东西也有好的,要孙儿牢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西方图书馆,书是给人看的,看书的人越多越好,可在中国这里,专门有人把书藏起来,起名曰藏书楼,看书的人却是越少越好,我看有些规矩是不能死守的,西洋的东西该学的也要学,您说是不是?” 沈芸见子轩说话过程中,老太爷一直露着轻松的神态频频点头,便知道他也在找个台阶下,忙发话说:“子书,爷爷当年是不是也教过你以仁厚待人,处事当随机应变呢?” 敖子书满脸茫然地转头看着三婶,胡乱应了声是。大奶奶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子书有些不知所措了。子轩在旁边拽住他的胳膊,说:“大哥!这人命关天的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老太爷扫视众人叹了一声,也催道:“子书,让你拿主意,怎么如此犹豫?” 子书惨白着张脸,颤抖着嘴唇,见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痛苦地哆嗦起来。沈芸见他像个小老头似的站在那样,局促不安,随时要倒下去的模样,叹了口气,走出去站在茹月和雨童的前面,环视众人,“好了,咱们不要再难为孩子了。各位,依我看,周姑娘不能办,茹月也 不能办。” 除了子轩外,众人都是一惊,鸦雀无声地瞧着她。沈芸继续说:“十八年前我嫁到敖家,过门不到一年就守寡,大家都知道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他是被看护风满楼的护兵用箭射死的。”说到这儿,她朝着敖少广一点头,说了句:“大哥,我这里没抱怨你的意思。”一顿,又继续说下去,“爹一直在说,书以载道。它载的是道,不是血!如此下去,风满楼不是一个 藏书的地方,而是成了杀人的刑场!连自家人都不放过,当年二嫂的死还不够吗,你们看看二哥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风满楼立楼之日,恐怕老祖宗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敖家若想 再将风满楼传承下去,今天就该把规矩破一破了。” 这番听来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乍从三奶奶口中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惊得呆了,子轩最先反 应过来,竟当场鼓起了掌。雨童也激动得热泪盈眶,茹月虽然表面还继续装出一副倔强模样,眼圈也红了。敖少广夫妇、子书和敖老太爷则呆若木鸡,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沈芸却是打铁趁热,转身一把推开风满楼大门,大步走了进去。敖老太爷啊的一声,颤巍巍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急声说:“这,这……”大奶奶、子书、敖少广都惊得目瞪口呆,怔 怔地望着她进楼的背影。 众人还没等反应过来,转眼,沈芸已托着禁牌走出,挥手将它们扔在门外地上,大声道:“ 今日便是个契机,我们可重写禁牌。” 顿时,场中一片哗然。敖老太爷剧烈地咳嗽起来,腰弯得像个虾米,敖少广眼见自己儿子的权威受到冲击,脸色涨成了猪肝色,苦于嘴拙,一时间发作不得。大奶奶则做梦也没想到沈芸如此“胆大妄为”,敢将祖宗家法视若粪土,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耳聋了,竟是忘了去阻止 。 突然,背后有人高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众人回头望去,却是敖少秋陪着几个人快步走来,前面那个西装革履、头戴白色凉帽的,正是周名伦。又有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小胡子,却是花六千大洋买去酒窖的那个胡林。他们身 后,又跟着几个男女随从,各穿黑白两色的中山装。 人群一阵骚动,马上让出一条道来,周名伦带着随从从中穿过,一边向众人拱手致意,周雨童惊喜地叫了声,“爸爸!”沈芸起先听到有人出声阻拦,心中也是一凛,待见是周名伦和 敖少秋到了,心才放下。 子书已经搀着敖老太爷走上前,大奶奶冲敖少广使个眼色,示意他赶快放了周雨童。沈芸走过去,正要给他们作介绍,敖老太爷已拱手道,“不知周先生驾到,老朽有失远迎。” 周名伦却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才道:“敖老先生,鄙人这次登门拜访有两个目的。我深知敖家乃方圆百里的大户,风满楼是天下闻名的藏书之地。近几日小女在此多有烦扰,她天性玩劣,在西洋学了些东西就不知天高地厚,鄙人代小女向敖家谢罪。” 老太爷忙道:“不敢,不敢!周先生能光临本府,是敖家的荣幸。只是这周姑娘……”转头看周雨童已被松绑,蝴蝶似的扑到周名伦的怀里,也就住口不说了。 周名伦摸了摸女儿的头,问道:“雨童,你犯了什么错?” 周雨童撅起了嘴巴,抱怨说:“爸爸,我就是进楼看看,也没怎么着,他们就把我绑起来… …” 不料话还没完,“啪!”周名伦便给了她一巴掌。众人都是一凛。雨童也吃惊地看着父亲,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她,当下哭也不是,撒赖也不是,捂住脸向后退去,缩到了 子轩的后边。 周名伦铁青着脸,训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楼是你登的吗!” 沈芸心知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赶忙安慰周雨童几句,却见周名伦的脸色一派郑重,眼光随后射在她的身上:“请问三奶奶,你扔在地上的可是风满楼百年的禁牌?” 沈芸适才听他远远地高喊不可时,还没太放在心上,现在又听这一说,不禁一愣,点头道:“是周先生,我敖家正想破这个禁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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