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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子回故乡


  时光如梭一过八年,花开花谢,云腾云落,末代王朝早在枪炮轰鸣中惶惶谢幕退场;风雨几 番,春秋几度,便已是民国世界的千般风光。

  民国世界波涛汹溅,“五四”之风犀利如刃,摧枯拉朽,激昂中有悲愤,慷慨中有清正,写就中华历史上的一篇好文章。新与旧,左与右,白话与文言,文化交锋起来也分列出演武的阵营,笔墨淋漓,言辞锋锐,激烈精彩处不亚于两军对垒。此风愈刮愈厉,从北平生起,波及大江南北,天人震荡山河变色,所到之处,哪怕再会固守疆域的,亦不得不受些影响。嘉邺镇的各大藏书楼当然也不例外,敖老太爷曾言道,多大的风,到了风满楼也要停下。可惜的是,他只想到东南西北天地阴阳这八面来风,却少算了强劲的世风。

  如今的嘉邺镇人,正觉出日子的艰辛漫漫,对他们而言,动荡世界便是一个坎儿,过不过得去,一口气总是要喘的。身前的桑竹鸡犬,每日的茶饭油盐,尽管生活寡淡了些,日子终究还得一天天地挨。太湖上的渔船少了,运兵的船却多了,八百里的风光秀色充溢着机锋杀气,横竖写出一个乱字。乱世之歌多唱兵戈,风云际会多出人杰,血泪交融时,故事已写成新 的篇章。

  这是民国九年的夏天,进入八月,天热得像蒸笼,白花花的日头炙烤着大地,草木都像被燃着了,袅袅地冒出烟气。这时节,寻常人家多找个阴凉处呆了歇晌,大户人家有凉亭、扇子、冰镇汤汁伴着,赏赏荷,观观鱼,一天里最热的时光也就打发了。

  而湖上泛舟却不燥热,一是湿气重,二是风大,再加上湖面一望碧蓝,水天一色,心胸也为之开阔。这是一条容得下十数人的游船,中间搭有船楼,里面安了桌椅,可供客人围坐着打牌歇息,其外还备有茶水点心,随要随上。摇橹的是两个船公,一个船头一个船尾,船楼里 边另有个船娘张罗。

  因为这一趟是被人包下来的,故而船上有些清闲。船头上,站着年轻的一对儿男女,男的长相英俊,一身浅蓝色中山装,胸前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金灿灿的派克笔;女的白衣黑裙,脸蛋圆圆,眉毛细细,眼睛大大的会说话,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清纯可人。从他们这一身时下流行的“文明装”便能看出,两人都是所谓的新潮人物,因为他们交谈的时候,嘴里还时不时地 吐出几句洋话来,想是喝过洋墨水的。

  这男的似乎对此地熟悉,嘴角噙着笑意,像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一草一木瞧在眼中自有别样的情愫;女的则是个初游太湖的,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岸上的大水车慢悠悠地旋着,便忙指给男子看,见到水牛驮着娃儿于水里浮着,也会拍着手乐上半天,嘴巴微张着,总 也合不拢。

  船驶临嘉邺镇的界面时,岸上像拉起了一面屏风,一座高大壁立的山登时便竖将起来,放眼满是秀竹松柏,黛色怡人,男的仰头看着,眼神似若有所思,说:“雨童,那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天灵山,有一回我跟大哥去山上找二哥,一失足便掉了下去……”

  叫雨童的女孩瞪大了眼睛,说:“从这高的山掉下去,你居然没事?”

  青年笑笑,“要是有事,我还能去国外读书?还能遇到你周雨童?现在还能跟你一起在这湖 上泛舟?”

  周雨童也笑了,又问:“你刚才说上山去找你二哥,难道他就住在山上吗?”

  青年听了这话,迟疑了下才说:“他那时候是在山上练功,有个师傅在教他,后来他就跟着那人走了,年初我妈在家信里还说,二哥依旧没有音讯。”

  原来,这青年正是八年前被家里送去欧洲读书的敖子轩。那年八月间,他跟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名学童,在上海乘坐“维多利亚”号油轮,经香港,历时一个多月才辗转去到欧洲,之后,敖子轩跟其他的二十名学童被送去法国的一家教会设办的学校读书。

  他跟周雨童的相识,则缘起于不久前的一次留法学生交谊会,在那晚的化妆舞会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扮作了莎氏比亚笔下的人物,这样,“罗密欧”和“朱丽叶”一舞钟情,便开始 了亲密往来。之后,敖子轩了解到周雨童来自徽州,父亲周名伦是上海知名的实业家,常年来往 于中国与欧洲之间经商。

  今年一月十八日,第一次世界大战获胜国和平会议在巴黎召开(史称巴黎和会),中国作为战胜国之一也列席参加。会上,外交总长陆征祥提出希望列强放弃在华特权,归还租借地等七项条件,并提出取消“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等,遭到英美法意所组成的四方会议否决。而北 京政府丧权辱国,几次去电训令中国代表放弃提案,消息传出,举国愤怒,便成了其后“五四 ”爱国运动的导火索。

  运动爆发后,敖子轩和周雨童等响应国内运动的号召,召集了在法的三百多留学人员前往凡尔塞宫请愿,声援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这次活动得到了在法华人的支持,一直等到六月二十八日中国代表发表严正声明,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才告结束。

  这次行动也更进一步加深了敖子轩和周雨童之间的感情,其时,两人在法国的学业已经完成,国内又处于非常时期,便决定一同回国。他们原本打算先回上海去见周名伦,但雨童到了家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了北方谈生意,于是两人在上海住几天后,决定先回苏州子轩的老家 。

  周雨童已经多次听子轩说起嘉邺的水乡小镇和风满楼,早就对此地充满了向往,今天上午一进入太湖,便被这秀丽的景色给迷住了,一道上像只喜鹊般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子轩看到 心爱的姑娘如此兴奋,也是倍觉开心。

  游船慢慢朝嘉邺镇的码头靠拢,马上要转进临街河了,那里水浅面窄,游船不便出入,敖子轩已跟船家商定,将他们和行李送到距河口不远的敖家酒坊就行。在拐进河道时,他们看到迎面的码头上穿梭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在往船上抬一个个大木箱子,旁边还站着一群老者,神情看上去异常沮丧,有的还不时地举袖抹泪。

  敖子轩看着有些不解,便问摇橹的人:“阿公,这怎么回事,船上运的是什么?”

  摇橹人说:“那里面装的都是书,要打仗啦!军爷们说为了避免好书毁于战火,要把书统统 运走。”

  子轩听了这话一呆,“嘉邺镇那么多藏书,都要运走?单单只是风满楼,便有十几万卷呢!”

  “一言难尽呐!今天张大帅,明天李大帅的。乘着战乱,为官的都打着保书的旗号,藏了多少年的书,就眼睁睁地看着让他们运走,我们这里的书是越来越少了……”

  敖子轩瞪着岸上的士兵,道:“真是岂有此理!”

  又听那人说:“那敖家如今也是今非昔比了,风满楼虽然是本地第一藏书大户,可保到了今天,保不过明天,早晚都要被他们搬走!以前呢,都说落花宫的人手段高明,会偷书,哪比 得上这帮子甩枪杆子的,明抢明夺,还理直气壮!”

  敖子轩气愤地道:“难道就没有了王法吗?国民政府不是再三声明,要严明军纪,难道只 是作个样子出来看的吗?”

  船家瞥了敖子轩一眼,“少爷是才从西洋回来的吧,怪不得,怪不得……”

  周雨童的眼珠子转了两转,贴着敖子轩的耳朵问:“他说的今非昔比是什么意思啊?”

  敖子轩皱着眉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养了那么多护楼兵,再怎么着也不能叫人欺 负了。”

  船继续在河道上行驶。周雨童不想看到心爱的人儿担心,就转了个话题:“子轩,你这么突 然回来,就不怕吓着家里人?”

  敖子轩攥住女孩的手,说:“我就是想给娘和爷爷他们一个惊喜。”他深情地看着岸上的风光,几多感慨,“雨童,你看这条河道,当年我就是从这儿离开的家,漂到外面,漂了整整 八年……也不知我妈妈如今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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