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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落花诀


  风满楼已完全隐没在夜色里,三道门跟楼之间的灯笼都点将起来,像一串珍珠般悬在水面上。敖谢天用黑布罩住了脸孔,轻轻地从落地窗钻出去,像只蝙蝠一样无声无息地飘出了风满楼。尽管楼外就有护卫把守,却丝毫没察觉他的动静,谢天一翻身,便转到了曲桥下面,手脚 并用,抓着栏杆飞快地倒爬向第二道门。

  等离开了后花园,将脸上的黑布扯下来后,他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突然间感到很沮丧,自己这么藏头露尾的到底有什么意思。在一块太湖石坐下后,敖谢天抬头瞧着天上眨动的星眼发起了呆,自己这样替子书出头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错,兄弟间的情谊是一说,但当初他在子书面前显耀武功又是为了哪般?无非是想证明他这个“野种”有势力,究起根,还在于他敖谢天自卑。真的子书来求他时,自己心里确实得到了暂时的平衡,可如今看来,这种平衡不过是对方施舍的。因为他敖谢天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去登风满楼。名分的不同,常常叫人变得敏感,形式的不同,往往使目的变得重要,虽然谢天真不觉得整天埋在这风满楼里死读书 有什么好。

  夜风很轻,身旁的竹叶簌簌摆晃,塘里有鱼泼剌戏了下水。他又想到了师傅方文镜,算来也有十年不曾相见了吧,但是因为那《落花诀》,谢天每天都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个名字,方文 镜的影子也就从来没离开过他半步。

  只是那么一恍惚,花瓣便落下来,蝶衣轻轻扇合,风柔得像情人的呼吸,雨丝如雾,燕儿呢喃,领春的旨,双双飞舞;而那个白衣如雪的人呢,听花语,为情叹息,泪落两行,独自断 肠。

  十年前的那一幕,如今想起来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虽然它确然又像个梦境,至今也不曾消失:方文镜手里拿着一枝红花,瓣上还有露珠儿,颤巍巍的,对他说:“我教你篇文章,跟这 花有关,你把它背下来,好不好?”

  他拖长腔子,轻声念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谢天仰头好奇地望着方文镜,不知道怎的,泪水竟夺眶而出,他奇怪地抹抹眼睛,泪水流进 嘴里咸咸的。

  方文镜凝视着花朵,一动未动,像有风在吹,花瓣开始松动了,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终于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顷刻间,先生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张大嘴巴瞧着,轻声跟着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师傅,这词的名字叫什么?”

  方文镜长叹一声,道:“名为《落花诀》……”

  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地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浮起,飞向了枝头,方文镜的笑容也慢慢模糊,人向后飞快地飘去,眼睛还是那样闪亮,最后化为了天空上的星星。眼前依旧是沉郁的夜色 ,静默如水。

  师傅真是个谜一样的人啊,当年,他为什么要混进敖家做教书先生?跟三叔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害死他?他为什么要放火烧风满楼?若他是敖家的仇人,为何又要传授自己《落花诀》呢?一个个谜团像抖落不清的麻线,箍得谢天头昏脑胀,这些谜十年来他始终没搞清过 。

  “不想了不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懒得去想。”谢天使劲地甩甩头,他可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说不想时,马上站起身来走道,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确实觉得肚子饿了。

  一想到个饿字,各个院落里冒出的饭菜香气似乎便争先恐后地朝谢天鼻孔里钻,他爹敖少秋估计这时也从酒厂回来了,只是家里少个女人,饭食便做得糙粗,叫人吃得不香甜。他又不爱跟一大家口人挤去陪爷爷吃饭,拘束别扭,便常常自己去厨房弄些东西对付。

  一面胡想,一面加快步子,待穿过一个月形小拱门时,谢天猛听到有人在前边叫他的名字。月光里,那女人站在竹影里像尊菩萨,谢天心里一热,叫声三婶,快步迎上去。

  “还没吃饭吧!”沈芸一从竹阴里挪出来,身上便闪着光亮,“走!晚上厨房里烧了鱼,子 轩嚷着非要给你留一条。”

  谢天答应声,像只听话的小狗一样跟在了妇人的后边,其实哪是子轩想着哥,婶疼他这个没娘的侄子孤苦才是真的。这十年来,他可没少受三婶的恩惠。说来也怪,从第一次看到沈芸,他就觉得她亲近,投缘,是观音幻化来的,长得也跟菩萨一样好看,沈芸也从没嫌弃过他的出身,是真心疼他。只可惜,三叔死得太早,他跟婶子原来是多般配的一对儿……想到这点,谢天就从心里怨恨方文镜,因为正是他害死了三叔敖少方。

  沈芸住的院子在东南角,山石垒立,多种了修竹芭蕉,就连门墙也是用竹子扎成的,一派葱碧,少有雕琢之气。当初这都是敖少方自己设计的,现在还照原样保留着。正屋四间,厢房三间,有一个奶娘和两个小丫头使唤,沈芸和孩子一晃已在这里住了十年。

  晚饭果然有鱼,另有两个精致小菜,两人进屋时,三弟敖子轩正手扒着桌沿,眼巴巴地瞅着那盘鱼,瞧见他娘跟谢天进来,嚷道:“二哥哥,你怎么才来,鱼都凉了!”

  他身穿湖蓝色罗纱袍子,外罩珊瑚口的黑缎背心,油亮的辫子打得松松的,眉清目秀,一眼就能从中瞧出敖少方的影子。谢天平时也顶喜欢跟他这个十岁的弟弟玩闹,上前一把就将他 抱起来,笑道:“让哥闻闻你嘴里有没有腥味?”

  “没呢,没呢!我没偷吃呢!”子轩朝着谢天的脸上连连哈着气,弄得他怪痒痒的。

  沈芸已在桌前坐下来,笑道:“好了,别跟哥哥闹了。”

  子轩却贴着谢天的耳朵,小声说:“二哥哥,改天你再帮我抓个大肚蝈蝈吧,别让娘看到, 她不让我玩。”

  谢天笑着将他放下,菜烧得很可口,他吃得很香。但沈芸看起来却像有心事,眉头不时地蹙起,饭罢,待仆人进来收拾好了,她便对子轩说:“你到书房读书去,我有话跟你二哥哥说 。”

  等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谢天看到沈芸的脸沉下来,不免有些惴惴,听她问道:“今天你去哪 儿了?”

  谢天心里咯噔一下子,硬着头皮说:“到山上……玩去了。”

  沈芸冷笑道:“别是到千心阁当梁上君子去了吧?”

  谢天吃了一惊,见沈芸铁青着脸,结结巴巴地问:“婶,你,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着呢,书哪去了?”

  谢天垂着头说:“子书在看。”

  沈芸哼了声:“你们兄弟两个倒是会搭档,一个明,一个暗,一个偷,一个藏,唱得好双簧!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做人要正派,光明磊落,你终究是没听进去!”

  谢天吓得不敢抬头。沈芸道:“谢天啊谢天,你若还记得你三叔,就不要再伸手了。”

  谢天早出一身大汗,慌不迭地道:“婶你放心,过两天我就还回去。”

  沈芸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明白,不管还还是不还,你都已经给人家带去了痛苦。如果你把丢书的人想成是你三叔,你也就不会再去偷了。”说着,语气已有些哽咽。

  谢天抬头见沈芸的眼中有泪光,鼻子一酸,悲声道:“三婶,你别生气了,我认罚。”

  “谢天,我是怕你以后走上邪路你知道吗?”沈芸伸手擦了下眼睛,沉声道,“今天,你必须发誓从此不再偷书,否则我宁可废了你的武功。”

  谢天惊诧地看着三奶奶,沈芸盯着他说:“不要以为婶不知道你练的什么,除了《落花诀》 的功夫,你也不可能在各大书楼来去自如。”

  谢天听了身子一紧,心下登时冰凉,三叔敖少方是给方文镜害死的,偏偏自己却又修习了《落花诀》,这怎能不叫三婶伤心?泪水登时夺眶而出,叫道:“三婶,我错了,我不该练《落 花诀》的功夫,我对不起你和三叔!”

  沈芸凄然一笑,“傻孩子,你练不练《落花诀》,跟你三叔的死有什么相干。再说,那时候方文镜是你的先生,教什么都入情入理,我只是没想到,他会传你《落花诀》。”

  谢天垂泪道:“孩儿知错了,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偷书了……”他说着,突然一皱眉,捂住了胸口,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身子摇摇欲坠。

  沈芸吃了一惊,赶忙扶住了他,探手一试他的经脉,“你的脉象很乱,近来是不是经常发作 ?”

  谢天点头,脸色涨得通红。沈芸道:“练《落花诀》,若心不静就会走火入魔,日后千万当心。”扶他在椅子上坐好,喝道,“调理血脉,归气中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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