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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飘落3

  上海的夏天明摆着赶不上海岛的夏天,但这一年的暑假,化学老师梅亚莉却拖着四年级的儿子许萌萌本末倒置地回上海去体验热得睡不着觉的滋味去了。岛上的人们对她的举动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大家一致认为:人家刚死了丈夫再不让人家回上海的娘家散散心,说得过去吗?

  问题是,一个夏天,整整一个夏天都不见了她的影子,这让习惯了记挂她的岛上的人们心里闪失得不行。再说,岛上的学校也开学了,学生们都知道按时回学校上课去,你一个老师还不如一个学生懂事?慢慢地,有关梅亚莉的“嘴唆”声又甚嚣尘上了。

  人们开始猜测她要回上海老家了,因为邮局的老李证实有一段时间她与上海的往来信件十分频繁。老李说得对:“没事谁花8分钱费那个事!”

  对梅亚莉要回上海的传闻,男人和女人们又一次出现了性格上的分歧。大部分的男人们心里头有一些惋惜和一些遗憾,但这些内心世界的是不太好展示给别人看的,首先自己的老婆那一关过起来就要惹祸。因此,男人们对梅亚莉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又一次地联手实行了缄默,什么都不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君子模样。

  女人们永远做不到不动声色,好像她们在梅亚莉的事情上也不准备不动声色。她们心里头有什么,脸上就要天真地挂出什么,让别人一览无余地看得清晰知道得明白。

  女人们对梅亚莉又要回到大城市的举动十分恼火,她们几乎没有异议地认为梅亚莉这个女人“没良心”。她男人死的时候,大伙儿对她娘俩那么好,她却跟个白眼狼似的,说翻脸就翻脸,说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拍拍屁股就一个屁不放地走掉了,“这不是个白眼狼是什么?”

  女人们这样恨恨地骂她,把因为她死了男人刚对她建立起的那点好感掀了个底朝天。女人们除了骂她是个白眼狼,还骂她不是个东西,说男人的骨头还没凉透,她就耐不住寂寞又扑进了大城市的怀抱不出来了。在岛上淳朴女人们的潜意识中,大城市似乎就是个很高很帅很抢手的男人。

  梅亚莉回来的那个下午,天上正下着秋季的毛毛细雨。她提着简单的几件行李,神色十分匆忙,她的儿子追在她的身后不时要小跑几步。当时路上的行人不少,但她一概不理不睬,像走在上海的南京路上对擦肩而过的路人一般。

  大家停下步子,望着她被细雨微微打湿的后背,心里头十分不舒服。大家想:你即便要回天堂去也不必如此嘛!

  她素着一张脸又问到简陋的、质量不高的学校去上课下课。她的沉默寡言搞得大家心里头痒痒得不行,尤其是那些心里头搁不住事的女人们。好事之徒们半路样下她的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三套两套,知道了她上海之行奔波的无效和失意,人们心头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男人们事后诸葛亮般地气愤不已,骂了上海许多的娘。女人们则释然,撇着嘴说:“上海又不是她家的,她想回就回啊?!”很为上海的原则性叫好称快。

  上海女人梅亚莉不得不在这个远离大陆的偏远的叫黄海前哨的小岛上安营扎寨了。在她寡居的日子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义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活风波,为岛上寡淡的没意思的日月平添了许多的新鲜和意思。

  客观地说,我母亲是这个岛上所有女人中对梅亚莉最公正也最友善的一个。我前边说过了:因为我母亲的出身,也因为我母亲的经历。老早以前也说过了: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老人家一针见血地就把这两个女人关系的实质给无情地点破了。我不得不说实话:我母亲和梅亚莉的确在某些方面是一脉相承的。

  首先,她们两人都喜欢看小说,只不过我母亲看的中国古典小说多,而梅亚莉则看的外国经典小说多。但在那个年代,她们俩可看的小说几乎被封杀得差不多了,因此她们像两个饥渴难耐的人,基本上是逮着什么看什么,不挑剔什么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小说的来源大部分来自我的母亲,因为我母亲的小说产地多。在那个学习苏联老大哥、争当“英雄母亲”的年代里,我母亲在海岛上无事可干地一鼓作气地生了五个孩子。母亲的这五个分布均匀的孩子,同岛上各个年龄段的孩子们基本上都能衔接起来,因此,岛上各家各户文化革命中残留的“毒草”就很容易被我们篦子似的篦到手。到了我们的手上就等于到了我们的母亲手上,到了我们的母亲手上,就离梅亚莉不远了。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找书成了我们家孩子们讨好我们的母亲的重要手段。谁都看得见母亲拿到书后的笑逐颜开,谁都能感觉到母亲对拿回书的孩子的和颜悦色。因此,在我们家中,到处搜罗小说成了孩子们比学赶帮超的一项经久不衰的活动。在这场活动中,我母亲始终是受益者,当然也包括我们并不喜欢的梅亚莉阿姨。

  我没上学的时候就知道找到小说能讨到好,因此我也就自觉地加入到这场活动中,开始了我察言观色的人生历程。

  一次,我在一个叫方薇的女孩家中,看到床头上放着一本很旧、旧得纸张都发了黄的厚书。我记得我母亲好像就喜欢看这种旧书,似乎是越旧越好,哪怕是旧到了缺头少尾的破烂的程度。我就把书借来,塞进衣服里,小心翼翼地用胳肢窝夹了回来。

  那天正好梅亚莉也在,她同我母亲正坐在小板凳上择一堆韭菜。我兴高采烈地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妈,我给你借了一本大厚书,你看不看?”我母亲直了身子,不信任地望着我,说:“你能借到什么书?”我马上从胳肢窝里抽出那本很厚很重的书,递上去,说:“我怎么不能?不信你看!”

  马上,有两双眼睛同时亮了起来,有两双胳膊问时伸了出来,有两张嘴同时叫了起来:“给我,我看看!”

  别看我那时的年龄不大,我却知道孰远孰近、孰亲孰疏,我理所当然地把书递到了我母亲手上。

  我母亲激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点把持不住地从我手上双手把书接过去。另一颗女人的头很近地贴上去,梳着两种发型的头紧密地贴在一起,争先恐后地看起来。这是我很乐意看到的景象,因此站在一旁的我得意非凡。

  只一会儿的工夫,两个靠得很紧的女人同时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这笑声令我吃惊,因为我母亲从未这样笑过。我母亲笑着笑着一条腿就跪在了地上,头几乎扎到了水泥地板上,像是对我在顶礼膜拜。梅亚莉笑得站起身子按着肚子直“哎哟”,哎哟够了,看到一旁瞪着眼睛莫名其妙的我,就把按肚子的手移到我的头顶上,抚着我单纯的脑袋说:“小政蛮好、蛮懂事的,这样小就晓得给妈妈找书看心疼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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