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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一个六岁多一点的小女孩对一个成熟女性的美丽的赞叹应该是真实和不带任何杂念的。

  她皮肤好白。海岛上是不太容易见到这么细腻白皙的肤色的。她的额头光光的,一绺湿头发耷拉在上边,使她看上去既高贵又妩媚。五官没有明显的特征,但搭配得很周正,让人看了好舒服!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说她二十也行,说她三十也行,好像说她四十也不是不可以。

  我大概是在这一刻不喜欢她的。她这种年龄的似是而非,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近似吃亏上当的感觉,而人们又是普遍地不能容忍吃亏和上当。我那时虽然只有六岁多一点点,但让我吃亏和上当,我是不干的。

  我相信那一天全岛军民的晚饭都是就着这个漂亮的上海女人咽下去的。这个岛子这么闭塞这么小且又刮了这么多天的台风,刮断了一切消息来源,人们的嘴巴里早闲得生出了溃疡。一个漂亮的、水淋淋的、上海的女人,来的多么是时候啊!

  不出十天,岛上的人们像是集体审阅了她和她的三口之家的档案一般,人们对她和她的三口之家的熟悉程度甚至胜过了对自己和对自己家人的熟悉。关于这一点,岛上的人们一点也不脱中国人民的俗套: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

  她的那个因故没有同船进岛的叫许放的丈夫,是个被北京军事学院下放的落难秀才。据说他是个把美国的艾森豪威尔的军事思想同伟大领袖的军事思想相比较的笨蛋。这个书呆子竟笨得把美国的什么东丙同中国的伟大领袖相提并论,还傻了吧唧地相比较,下放他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内。

  问题是他是个高高大大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女人心目中的男人好像就是他那个样子,那张白白净淨体体面面的面孔天生就是讨女人喜欢的。

  这个岛子是个离大陆远离公海近的海防前哨,等大陆上那种很浓很僵的政治气候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时,已经淡得成不了什么气候了。这也就难怪岛上的女人们这么没有原则立场地没有分寸地称道这个叫许放的很有男人味的男人了。

  他们有一个岁样子的男孩,叫许萌萌。许萌萌长得周周正正并且老是穿得干干净净。他那张像他爸妈一样白皙的脸上也干净得缺少我们见惯了的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子脸上应该有的横七竖八的污道子,这让我们心里不是滋味。你想,连我们这些女孩儿的脸上亦时常有污浊的痕迹,他却没有,让我们怎么可能心安理得?

  我们常躲在他家附近很有兴致地听他妈妈扯着一种又细又软的声音喊他:“萌萌,萌萌哎……”大了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中国很体面也很著名的一种方言,叫做吴音软语,似乎在中国很受宠的。可那时我们却时常在他放学经过的路上,捏着嗓子肆无忌惮地糟蹋那体面的方言,把他喊得步子大乱,最后坚持不住,撒腿便跑。书包里的铁皮铅笔盒敲得他的屁股劈啪作响,如同给我们喝彩一般。

  其实,人们谈论最多、也最为详细的,是那个叫梅亚莉的上海籍女人。在我们这个山清水秀的小岛上,她始终是那种家喻户晓的、百家争鸣的、经久不衰的著名人物。

  岛上的男人们对她的问济大学化学系毕业和北京东方红炼油厂工程师的履历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尊重。以他们的见识,这样的女人算让他们开了眼——有才的女人且又难得的标致,这让他们除了羡慕甚至妒嫉许放那小子外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虽然他们在口头上笑话那个军事学院下来的书呆子,但心里头却不得不服气他。那个时候,知道艾森豪威尔的人是非常有限的,更不要说知道他的军事思想了。惟一可以使他们心理平衡的是,许放这小子不也从北京贬到这儿同咱们一样了吗?如果他仍在首都北京,又有这样才貌双全的女人伴着,那才叫天理难容哩!

  岛上的女人们却为这个叫梅亚莉的上海女人分成了三个流派。一支是师医院里那些受人瞩目惯了的白衣新老天使们。她们默契地从不特别提起她,努力使她看起来与普通的随军家属们没两样。但在心里,她们却格外在意她的学历、职业和籍贯,当然,还有她的天生丽质。也许,她们还在心里想不大通:一个不是军人的女人,凭什么拥有的这样多?倂她们齐心协力地从不把这种想不通说出口,以她们的自尊和肚量,让她们说这种长她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话是很难的。

  另外一支是随军家属们。这支以依靠当军官的丈夫翻身的农村妇女为主的群体对梅亚莉是爱憎分明。她们眼热她的一切又憎恶她的一切,因为她令她们相形见绌地不舒服。她的存在使她们时时有一种被揭了疮疤的难受。她好像是专门上这个岛上提醒她们的:别看你们有了吃商品粮的口福,但你们远远没有做城里人的资格!随军吃上商品粮,使这部分家属们有着—种成就感,而在她们的一生中是很难碰上成就感的。梅亚莉的出现,打消或者减弱了她们的成就感,她们有理由厌恶她。通常,她们把眼热藏在心底,把厌恶挂在嘴边。梅亚莉的服饰发型举手投足皆在她们严密的注视之下。她们聚在一堆时,总能明察秋毫地从她身上发现不足并揪住不放,再积少成多地数落一番。梅亚莉在她们的舌头下,变得漫画一样滑稽可笑,在各式各样的笑声中,她们觉得心黾熨帖多了不再那么堵得慌了。

  还有一支是岛上的“土著”。这些大大咧咧粗粗壮壮的渔妇们,在对待梅亚莉的态度,远比前两支公平。她们除了看不太惯她身上那股子说不上来的劲头外,对她的一切都倍感倾慕。她们常以她的式样打扮自己,宁肯冒着东施效颦的风险。她们以“这跟梅老师的一模一样!”为荣,在她们心目中,梅老师就是上海!就是大城市!就是洋气!

  叫她梅老师,是因为她在这个小岛上实在找不出跟二氧化铜一氧化碳之类的东西沾边的工作,只好委屈自己当了那个教学水平很不像样的学校里的化学老师。

  说来说去,我忘记了一支流派。

  虽然这支流派人数少得只有一个人,但毕竟是自成体系的一支流派。并且,这个流派跟这个叫梅亚莉的上海女人,有宥说不太清楚、理不出头绪的莫名其妙的关系。

  我不得不详细介绍这支流派。一是她对梅亚莉很重要,在相当长的一个阶段里是梅亚莉在这个小岛上的惟一的女性朋友;二是她对我亦很重要,重要到我得一天到晚地追着她的屁股喊她,喊她“妈妈”。

  我的母亲叫叶淑惠,她的名字暴露了她小家碧玉的身份。我在干什么都要填表的年代里,最怕的就是填我母亲的出身,母亲的“城市小业主”的成分总不如父亲的“贫农”成分让我填得理直气壮。我在母亲成分一栏上遮遮掩掩,生怕被别人看见,当然,我还配套地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据我母亲说,她的母亲很老派,不大开通,在已比较开明的民国时代偏让我母亲去读私塾。使得母亲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新的和旧的混杂在一起的很矛盾的气质,且她的这种气质不但时常折磨她的丈夫,同样亦时常折磨她的孩子们。当然,这种气质因为数量的孤立而显得别具一格:母亲看竖版书比横版书快,认繁体字比简体字顺,写毛笔字比钢笔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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