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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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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同大哥比起来,我比较喜欢大哥。但大哥同小哥比起来,我连比较也不用地喜欢我的这个上山下乡当了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小哥。可能是我俩年龄比较接近,在家里磨合的时间最长,彼此有许多的相似和默契,连毛病也像得比较厉害。 他用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从屋里出来,找了半天擦手的东西没找着,就把两只湿手在屁股上来回蹭了蹭。 这个举动令我倍感亲切,我就是经常这样干的。但这样干时是一定要背着母亲的,母亲是绝不允许我们有如此粗鲁的行为举止的。母亲把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东丙统称为粗鲁并坚决加以封杀。怛我发现,此刻,我的母亲就站在我的小哥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粗鲁而没有任何举措。母亲对农民历来是无奈的,这是父亲家乡的亲人们给予她的馈赠。我想不通的是,难道母亲真的把下乡一年多的小哥当成了农民?虽然小哥经常把“咱是农民,咱不讲究”这句话挂在嘴边,但瞎子都能感觉出来,他不是个农民,起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农民。 父亲挺着个胖肚子出来了。父亲同母亲比起来,我是旗帜鲜明地喜欢父亲。父亲对我的疼爱是放在心里搁在脸上的,不像我的母亲,生怕我长大了成不了淑女,对我成天一副嬷嬷相。加上家里的孩子就剩下我一个了,她把原来教育四个人的话统统语重心长地搁在我一个人身上。 父亲…屁股坐到我旁边的藤椅里,把藤椅压得嘎吱嘎吱响,我咯咯笑了起来。 父亲问我,你笑什么?我说,爸,你把藤椅压疼了,它直叫唤。父亲听了我的话,把屁股特别地拧动了一番,藤椅在他肥硕的屁股下更加疯狂地呻吟起来,父亲笑着说,我再使使劲,把它压哭。 我们全家都笑了起来。我的母亲像话剧里的贤妻良母那样,睥睨着曾经漂亮过的眼睛,噴怪着我的父亲:瞧瞧!瞧瞧!你哪有个当爸爸的样儿。 1974年中秋之夜的月亮真的好极了,连我这个从不为日月星辰所动的初中生都有点若有所思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远的山,近的树,连地上的一棵小草都在月光下楚楚动人。我从没有在夜晚这么清晰这么仔细地看这个世界,我发现,月光下的世界比阳光下的世界让人亲切和舒服,起码不剌激我的眼睛。在这么好的月光下放眼望去,眼睛都变得亮丽干净起来。 “多好哇,这月光!”话从我姐姐嘴里说出来。她的声音在月光下很迷人地响着,但我的汗毛还是被她的迷人给弄得林立起来。 幸亏没人迎合她。我的父亲不会,我的大哥也不会,我的小哥更不会,甚至连我的母亲都无动于衷。这点,你要感谢岁月,岁月能使一部分女人稍微地聪明起来。 院子里一片肃静,我的家人围坐在一张铺着白色台布的丰盛的圆桌四周沉默着。这种月光下的沉默显得我的家人们很有文化也很有质量。 突然,我的小哥破坏了这种很文化和很质量的氛围,他说,他很突兀地说,操!真没劲! 他说的那个字吓了我一跳。应该说,我对这个字不是没有抵抗能力的。我的问班同学们,包括相当一部分女同学,这个字在他们的嘴里很随便很亲切地进进出出,如履平地。但一旦这个字从我的家人嘴里出来,还是大大地吓了我一跳。本能的,我急忙看我们的母亲。果然,母亲的脸不出所料地泛着一层晚秋的寒霜。 大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他问,什么没劲?你干什么有劲?小哥回答,什么都没劲!干什么都没劲!大哥的问话使大家的注意力从教养问题转向了颓废的问题上。我松了口气,感谢大哥! 大哥说,于兵,你可不对呀。小哥说,咱是农民,咱不是部队,你才是部队呢!小哥插队那儿的老红姓把当兵的叫做部队,小哥的活学活用把我们给惹笑了。 笑过之后,我们发现我们的父亲没笑,他望着地上清澈如水的月光在很深地想着什么。显然,小哥的教养问题和颓废问题他一概没有注意,否则,他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他可能放过子女偶尔的教养问题但决不可能放过子女的颜废问题。在我父亲看来,年轻人的颓废是件严肃的事情,是不能忽视的。这是件可能会要命的事情,会要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命的大事情。我父亲对这种事情是不会熟视无睹的。显然:父亲此刻脑海中的东西跟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无关。这就奇怪了,在我忠诚的正统的父亲的脑袋里,有什么比这些更重的呢? 我们有些不放心地注视着沉思中的父亲,父亲很快地感受到了几双眼睛齐刷刷的力量。他抬起头来,冲着我们比较勉强地一笑,然后,父亲叹了口气,说,今晚的月亮真好哇。 你可以想象我们的惊讶。这哪是我父亲这种人的语言!对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我父亲的态度跟上初中的我基本上是一致的,只不过那时的我对它们是混沌,而我的父亲则对它们是不屑,彻底地不屑。 我们有些担心了。不知道父亲这种反常的感慨从何而来。我们不可能不替父亲担心。那个年代,大家对政治异常的敏感,连我们做孩子的都异常的早熟。我们不可能对父亲的政治生命不动声色,那是跟我们一切的一切息息相关的啊。在我们不算长的生活阅历中,惟有这种事情使我们饱经沧桑。 谢大谢地!父亲那天晚上对我们吐露的是别的事情,一些距我们久远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我们听得很轻松,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我的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又让我母亲讨厌地在椅子下边摇晃起来。我开始了东张西望,我对父亲的讲述不感兴趣。虽然父亲在叙述过程中,好像还动了点感情,但父亲的这种感情打动不了我。 1974年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父亲有点动感情地回忆起了1940年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月光跟这个晚上很相似,清澈如水的月光启动了父亲记忆的闸门。 父亲讲了他的大哥,又讲了他的二哥。父亲讲他的大哥时,情感比较明显也比较突出;在讲他的二哥时,父亲的口吻便犹豫起来,感情也复杂起来。给我的感受是,父亲同他的大哥是同父同母,而跟他的二哥则是同父异母或者是同母异父,反正是隔了层什么。但我知道,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没有享受两个女人的福气;同理,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也一样。 但我的父亲的的确确跟他的同父同母的二哥隔了层什么。这点连我这个初中生尚且能感觉出来,别说我的大学生的姐姐了。 姐姐插了一个父亲喝茶的空儿,冷不丁地问父亲:爸,这么说,咱们家是让二大爷给败的? 父亲咽下嘴里的茶,不容置疑地说,不是他是谁?姐姐问:你恨他吗? 父亲停住了。不知什么意思地刻意看了看我的竖着耳朵在听的大哥和小哥。父亲迟疑着,犹豫地说,兄弟间,谈不上恨不恨。姐姐又问:那你想他吗? 父亲还是迟疑,还是犹豫着说,人都死了几十年了,无所谓想不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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