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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父母爱情6

  他扬起脸,湿漉漉的脸上果然满是屈辱和痛苦,好像还有一种胆怯和难为情。他没接我的散发着香皂气味的毛巾,而是抬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脸。这之后,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冲我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我想他大概是在谢我。

  父母的卧室里传出我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间或还有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咅。我母亲到底扯着嗓子在喊着什么,朦朦胧胧地听不太清,我知道我母亲一定是因他而哭,因他而吵,因他而闹。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冲他笑笑。我真想也闹出点动静把母亲的哭声和闹声压下去,但我实在找不出闹这么大动静的理由和条件。

  这时,小姐冲进来,她恶狠狠地抓起我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出去,拖到了二姐的房间,他们都在。

  小哥开口就骂我“叛徒”!我被他骂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头不大明白地望着他们。那时,我大哥大姐已当兵走了,二姐成了我们精神上和行动上的领袖。她看着懵懵懂懂的我,竟老于世故地叹了口气,说我,你这个傻瓜,还犯傻呢,咱们家大难临头了。见我还紧锁着眉头不明不白的样子,她又叹了口气,说,嗨,真是个傻瓜。那人是爸爸以前的儿子!没听他管咱爸叫爹吗?爸爸背着咱们在老家一定还有一个老婆,就像张军和许赤强他们的爸爸那样!我真真被五雷轰了顶!

  我记不清那天的饺子吃了还是没吃,吃了的话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那个穿着粗布衣裤和方口布鞋管我父亲叫爹的农村青年,被公务员小黄领到招待所住下,我们的还空着几间房子的家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红着一双肿眼赶第一班客船出岛回青岛娘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亲的出走。我起床到卫生间洗漱时,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满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咱妈不辞而別了!大我两岁的学习不怎么样的小姐用词竟惊人的准确。

  第二天晚上,他住进了家里,住到了大哥当兵前的房子里。那间长子的住房,他住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亲和他关上房门,在房间里嗡嗡嗡地谈到了好晚好晚。我们对父亲这种背着我们谈话的举动很气愤同时也很惊恐,生怕父亲会背着我们把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给了他。我们几个轮番把耳朵贴到门上的钥匙孔上,耳朵都要挤扁了,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小哥气急败坏地朝门上踢了一脚,发出了很响的“咣”的一声。父亲拉开门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喝道,谁?是谁?我们躲在各自的房间不吭声,听着父亲愤怒地发问。他在我们家呆得真是可怜。

  那是秋天,岛上的学校有秋假。他没来以前,我们像野兔一样不到开饭号响一般是不回家的。自从他来了,我们几个像他会把这个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离开这座红色瓦顶的房子。我们故意在一起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大声说笑,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乱窜,把房门摔得噼啪乱响,以示我们主人翁的权利和气派。我们故意不搭理他,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又故意挑挑拣拣,大声批评小食堂的炒菜越来越不像话。显示一种对饭菜的漫不经心和满不在乎。

  他一般都是缩在饭桌上的一个角落里,拿着一个馒头或捧着一碗米饭。筷子很少用,很少往菜盘子里伸。我看得出,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对他是远远不够的,但每顿他都是吃完一个馒头或一碗米饭就坚决打住,决不再拿第二个馒头或盛第二碗饭。他很孤单。

  没人跟他说话没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爹,对他也抱有一丝怀疑,或者是……反感。不,我说不大上,我只发现父亲看他时的眼神和神态奇怪极了。

  开始的时候,公务员小黄还跟他聊聊天说说话,我小姐私下里警告了小黄,不准小黄再理他。小黄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尽量避着他,躲着他,能不说话尽量不说,实在要说,也是嗯嗯呀呀地应付。

  他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大概是我父亲对他提出的要求。也许我父亲是怕这个跟自己长得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轰动和麻烦。于是,他就成天呆在这个院子和这幢房子里,和一群敌视他处处给他难堪的人在一起,孤单、苦闷和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文学启发了我的善良。我对那种恶毒的故意的举动实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跟他有了往来。

  我发现他每天早晨洗脸时从不在卫生间,我从房间的玻璃窗上,看他弯着腰站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捧起凉水往脸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岛里的深秋的一早一晚格外的凉,早上院子里甚至有了一层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连洗脸毛巾也没有,洗完了脸总是抬起两只胳膊轮流地抹着脸上的水珠子。我偷偷找来一条新毛巾,偷偷地交给他。我问他,你有洗漱工具吗?他听不懂的样子,直着眼珠子望着我。我进一步解释,刷牙,刷牙工具;再进一步,牙刷!牙膏!他听明白了,就摇了摇头。我飞跑进储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过分热情地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教给他刷牙的姿势和动作,他的清癯的国字形的脸红了,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现在想来,这实在是对他的另一种形式的折磨和摧残,像是一条吮过水的软鞭子,刷刷地抽在他年轻结实的肢体上。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们更恶毒。

  但我实在是出自一种善良,是经过文学启发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算是恶毒,也要算是善良的恶毒。

  一个月后,他被我父亲弄到宁波东海舰队一个老战友手下当兵去了。

  临走前的一个晚上,他穿着我父亲的一套旧军装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在台灯下赶着做秋假作业,他站在房子当中,看着被台灯拉长在石灰墙上的我的影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别。他说,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边有一大堆的哥哥姐姐,他们没有一个这样郑重其事地叫过我一声小妹。他们总是拖着长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这一声小妹,叫得我既高兴又难过,我想回报他叫他一声大哥,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我的真大哥。我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含含糊糊地向他点了点头,嘴里嘟囔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

  母亲从青岛回来了,母亲是在姨妈的陪同下回来的。母亲像是豁然想开了一样,脸上挂着一种彻底的无所谓。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放得更开了,她像是一个好猎手那样捏住父亲的一条尾巴,想什么时候扯一扯就什么时候扯一扯,想什么时候拽一拽就什么时候拽一拽,过去她还对父亲偶尔的脾气避一避,现在她可以迎面而上向父亲开顶风船了。

  一次,忘了为什么,父亲冲着母亲发脾气,母亲可不吃他这一套。母亲叉着腰伸出一只依然纤细的手指头点着我父亲说,你给我少来这套!我也只是藏了一张照片,你倒好,藏了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儿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父亲像那右派姨夫一样,脸马上就黄了,耷拉下脑袋来一声不吭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有机会到南方出差,在这个早已开放了的叫特区的城市我顺便拜访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早已脱下军装的哥哥,他给我的名片上挺吓人地写着某某企业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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