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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爱情5

  有一天在早饭桌上,我父亲问我母亲,哎,你说,贾宝玉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块玉,这不是扯淡吗?母亲张了张嘴,觉得父亲的起点实在是太低了,根本没法子跟他探讨这类问题,母亲叹了口气不予回答。

  此刻的我正背着书包要走,听见父亲的问话,又没听见母亲的回答,就情不自禁地停下脚,向父亲卖弄起来。我说,爸,那是神话!是假的!要不怎么叫贾宝玉贾宝玉的?

  我母亲显然是吃了一惊,她诧异地别过头来望着我,问,你看《红楼梦》了?我吓得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因为母亲对这类毒草书一般都藏得很严,不让我们接触中毒,我是偷偷在看。我母亲又疑惑地问我,你能看得懂吗?我硬着头皮回答,马马虎虎吧!就拉开门―溜烟跑掉了。

  我母亲对我偷看的行为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我也就心照不宣地比较公开了这种偷看。放了学,我哪也不去直奔家门,溜进父母的卧室,拉过《红楼梦》,把父亲看到的地方先做个记号,然后就趴在床上如饥似渴地看起来。如果听到脚步声,我还要把书放回原处跑到桌子前拉开抽屉装出找东西的样子。

  问题是,我父亲看书看得太慢了,我都看完了第一遍又翻过头来看第二遍然后再翻看我喜欢的章节看第三遍,就这样父亲一本书还是看不完。我跟父亲像龟兔赛跑,只不过这次是乌龟睡过去了。我实在熬不住了,就去催父亲,爸,你快点看,要不我老看不上第二本。父亲满脸堆笑,满口笑应,可就是不见乌龟快动。我就对父亲发脾气警告说,你再不看快点,我就偷着吃盐啦!自从我得了肾炎,父母一直让我吃清淡的饭菜忌口太咸。父亲在我的威胁下,甩掉了母亲的木尺,先是一目十行,到后来就百米跨栏一般,连蹦带海抛过去了。

  我在看完了全本《红楼梦》后,实在想对人倾诉一番,而这个人又必须是也看过《红楼梦》的,我就只有斗胆找我的父母了。

  我把时间选在军营里媳灯号响过,再过十分钟发电厂就要停止供电的时候。我跑进父母的卧室,母亲已经进了被子里,父亲在地下找着什么。

  妈,晴雯死得实在太可怜了!她的哥哥嫂子实在是太坏了!我倚在门边这样开头。

  还没等母亲开口,父亲就惊奇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我说,哎,晴雯最后不是嫁给了那个姓蒋的戏子了吗?怎么死了?

  这大概是父亲生平第一次没好好听的话,糊弄了他老人家。他只看了一遍《红楼梦》,而且看得极不认真,极敷衍了事。

  看完《红楼梦》后,我的作文的想像力和表述能力有了突飞猛进的长足进步。我的一篇题目叫《海上落日》的记叙文甚至还被编入了省里的小学生作文选。母亲对此大概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我应该而且能够成为一种坐在家里写书的作家。虽然我父亲看不起作家,但我母亲崇拜他们,敬仰他们。母亲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誉:开放她珍藏着的“毒库”——母亲有一箱子那时还被称作“毒草”的书——我在里边自由地呼吸。

  那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光。放了学,我在外边一分钟也不想多呆,飞跑到家,抱起一本“毒草”,或躺在我的单人床上,或到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找个舒服的位置靠上去,跟着那些封资修的代言人们,满世界乱跑,在世纪的公园里上蹿下跳。

  那张照片,就是我在看完苏联伟大的作家列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后发现的。

  我看完最后一页,轻轻合上,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滋味在流窜。我试着猜,这种滋味大概就叫惆怅吧?那时,我还不太容易接受文艺作品中这类性格、人品和行为都比较复杂的人物。对这个叫安娜的苏联女人,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恶;对她的悲剧,我也说不好应该拍手称快还是捉腕叹息。我感情复杂地把这本用牛皮纸包着的散发着樟脑球清香的《安娜·卡列尼娜》抱在怀中,想象着安娜是个怎样的女人。后来我突然反应过来,感到这本书不像其他书一样有插页,它一张插页也没有。我想,哪怕有一张安娜的侧面画呢,也好让我看看这个叫安娜的苏联女人到底是长得什么模样。这样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书的封面。是啊,封面上会不会有呢?于是,就在我拆开牛皮纸的包面时,那张照片掉了出来。

  这是一张四英寸的黑白照,由于年代久远的原因,相纸也像这本藏书一样泛着一种古典的黄色。我在看到这张照片的一瞬间,安娜·卡列尼娜的一切问题都不在我的话下了,我脑子里惟一的一个念头就是:他是谁?

  这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的半身照。头发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脸上认真地拘束着,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信任他的好感。问题是,他的那件西服和脖子上的领带!我大概是被这两样东西吓住了。

  那个年代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对西服的误解相当的深,在我们看过的有限的几部故事片里,穿西服的一般都不是好东西。即便是好人,在他穿西服出现时,一般都是在执行某个需要乔装打扮的比较危险的任务。我们那时对西服没有好感,甚至在潜意识中还存有几这箱书是母亲的,好像是母亲作为嫁妆一起带过来的,那么,这个男人一定也是作为母亲的陪嫁一起进了我们的家门。可这个男人是谁,是我母亲的什么人?

  我无意地翻过照片来,照片背面把我吓了更大的一跳,因为上边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外文。我当然一个也不认识,但底下那行阿拉伯字码写的年月我可认得:“1947.6”。我的天啊!这不是解放前吗?

  解放前,外国字,穿西装的男人。我头上有汗在慢慢地渗出,我感到我四肢在发凉,那一刻我的心跳简直就没有了。一大堆的不幸铺天盖地地向我砸来,我甚至都想到了我母亲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那外国字是指示我母亲潜伏下来的命令,这张照片的男人是跟我母亲接头的男特务。

  我一下子从我的单人床上蹦下来,我想把这张照片藏起来,我不能没有母亲!如果真没有母亲那我可就完蛋了,在学校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我先把照片压在褥子下,觉得不行,又掖到大衣柜后边的墙缝里,还不放心,我就钻进床底,把那西装男人塞进了我上体育课穿的散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的白球鞋里。

  饭桌上,我的母亲不知在跟哪个哥哥生气,脸拉得老长,我越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她越像个因接不上头而焦躁不安的女特务。我心里那种绝望、痛苦和恐庹,简直要把我压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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