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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大家不响。葛老师说,古代有过归纳,不欢之候,也就是不开心的情况,有十多条,灯暗,啰嗦,反客为主,议论家政国事,逃席,音乐差,歌女刁,面孔难看,包括狂花病叶。韩总说,啥。葛老师讲,也就等于这种陪酒女,是欢场害马,蔑章程,不入调,不礼貌,懒惰,嚣张。范总说,这位日本老朋友的钞票,等于是厕所间的卫生纸,随便就扯。玲子说,这只女人,实在太赚了。沪生说,戏外有戏,炉火纯青。阿宝说,葛老师享受了。菱红说,宝总眼光毒的。亭子间小阿嫂说,夜总会,等于开殡仪馆。玲子瞄了小阿嫂一眼说,老头子嘛,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日本叫邻家大嫂。小阿嫂不响。玲子说,这种年龄的中国女人,面皮像轮胎,相当厚,可以一面让日本人摸,一面借客人电话,打国际长途。小阿嫂说,啥叫这种中国女人,一竹篙打翻一船人。

  玲子说,这批女人以为,日本人不懂中文,身体已经横到沙发里,已经一动一动,扭起来了,屏了气,还对电话里讲,老公,国内天气好吧,小明乖不乖,想吃啥,就买啥,听见了吧,我回来过春节,我多少辛苦,我回来要检查的,如果小明不乖,房间里有女人长头发,我肯定不客气,不答应的,听见吧。俞小姐说,确实,一到过年,“全日空”飞机下来的女人,花花绿绿,大包小包,吆五喝六,讲啥茶道瓷器,讲啥情调,三蛇六老虫,以为别人不明白。韩总说,这是个别女人,不可以讲全部。小阿嫂提高声音说,上海正经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玲子不响。葛老师端起酒杯说,小阿嫂,不必动气,以前中华公司的电影明星,周文珠,有“温吞水”之号,从来不动气,永远不发脾气,多少人欢喜呀,女人就要学这种榜样,才是正道,就等于现在的讲法,谦虚谨慎,胸怀世界,对人,要春风温暖,小阿嫂来。小阿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葛老师说,玲子来,我敬一敬,开饭店辛苦,保重身体。玲子不响。葛老师说,不要不开心。小阿嫂冷笑说,哼,不开心的人,是我,人家是千金,我做丫鬟,骂到现在了。

  玲子说,喂,嘴巴讲讲清爽。小阿嫂冷笑说,我最近才弄明白,开“夜东京”,原来是葛老师坐庄,是葛老师全埋单,上海,有这种野狐狸事体吧。葛老师说,少讲两句。玲子说,台面上,大家是朋友,讲清爽也好。沪生说,不讲了,吃酒吃酒。菱红说,不要讲了。小阿嫂说,做了日本婊子,还插嘴。菱红说,喂,老菜皮,嘴巴像痰盂,当心我两记耳光。小阿嫂立起来说,我怕啥,两只东京来的婊子,两只上海赖三,打呀,我好人家出身,我怕啥。菱红要立起来,日本人压紧肩胛。小阿嫂说,我跟葛老师,不讲青梅竹马,起码从小邻居。玲子说,好,赤膊上阵了,去问问葛老师,当时为啥拿出钞票来,让我随便开饭店,为啥主动送上门来,随便我用多少,懂了吧。

  菱红说,老骚货,还吃醋了,轮得到吧。小阿嫂说,饭店开到现在,有啥进账吧,铜钿用到啥地方去了,大家心里有数。玲子说,讲出这种屁话来,有身份吧,有名分吧,葛老师一家一当,想独吞,有资格吧。菱红说,葛老师有一幢洋房,我真眼痒呀,实在痒煞,痒得大腿夹紧,我哪能办啦。葛老师说,不许再响了,不许讲了。小阿嫂说,我坐得正,立得直。玲子想还嘴,葛老师一拍台面说,停。大家一吓。葛老师说,当了一台子朋友,尤其新来的韩总,加上日本外宾,国家要面子,我也要面子,要衬里,再讲下去,等于我自掴耳光,到此为止了。韩总说,小事体,小事体,大家少讲一句。范总端起杯子,蔼然说,葛老师,各位,我代表玲子,菱红,小阿嫂,我吃一杯。沪生说,我代葛老师吃一口,可以吧。丽丽说,一口太少了。沪生说,现在我做葛老师,酒量小。阿宝说,吃一杯。丽丽说,我代表小阿嫂,可以吧。葛老师笑笑。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小阿嫂,笑一笑可以吧。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笑一笑。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小阿嫂一笑,甜蜜蜜,最标致,登样。小阿嫂不响。

  葛老师说,今朝这把水芹,嫩的,是几钿一斤。小阿嫂说,三块五。葛老师说,吃亏了吃亏了,大沽路只卖三块四。小阿嫂总算一笑说,瞎讲八讲,我去过,大沽路只有药芹。大家稍微轻松起来。玲子岔开题目,强颜欢笑说,丽丽的钻石生意,一定做大了。韩总说,深不见底。玲子说,表面上看,丽丽总是笑眯眯,一声不响,身上也中规中矩,一粒钻石,一点亮头也不见。韩总说,道行深,财务好,我吃过丽丽家宴,小到碟盏,大到十四寸汤盘,全套威基伍德骨瓷。丽丽不屑说,哪里呀,这是用来吓人的,这个世界,虚来虚去,全靠做门面,懂吧,完全是虚头,我最喜欢,是此地的真实。韩总说,我可以举个例子。丽丽说,不要讲了。

  韩总说,我澳门赌场朋友,一次到内地收赌账。丽丽无奈说,韩总呀。韩总笑笑说,结果呢,这批人有了麻烦,全部捉进去了,我出面搞定,对方实在感激,最后拿出一只六克拉钻戒,按照赌场抵押价,三十万,请我收进,我这次带来上海,想请丽丽改手寸,丽丽一看戒指就讲,不必改了。丽丽打断说,讲这种事体,有意思吧,不许讲了。菱红说,结果呢。韩总说,丽丽出价,一百廿万收进。大家不响。丽丽说,不是我有钞票,做生意懂吧。大家不响。丽丽讪然说,做我这一行,等于搬砖头,以小博大,也说不定,是以大博小,价钿听起来,总是吓人的,昨日的传真,有一只全钻戒指,零也数不过来,一个亿,还是十个亿,单一只盒子,报价猜猜多少。韩总说,多少。丽丽说,四万美金。大家全部不响。“夜东京”外面,冬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有几滴听起来,已是雪珠。玲子说,再来一碗菜汤面,要么,菜泡饭,大家暖热一点。菱红说,我不冷。玲子说,菱红讲啥呢,花园饭店就几步路,全空调廿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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