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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过了一刻钟,阿宝听见2号冲床关闭,手头还剩了十几张铁皮,5室阿姨慢慢走近来了,搬了一只凳子,坐到阿宝身边,帮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发,有不少已经翘出,前额一滴汗光。此刻,黄毛由另一方的机器后面出现,直接走到角落的台子前。三个小弟,漠然面对剩余的铜皮手工,迟钝缓慢,语焉不详。也许雷电之亮过于深刻,阿宝晓得,这是5室阿姨与黄毛的第一次接触。中年男女的方式,隐秘,也极为大胆。一周后,阿宝中班放工,忘记了饭盒,返回到车间,已空无一人,阿宝走到冲床侧面,忽然,5室阿姨与黄毛跳了起来,两个人仍是雷雨时期的姿势,黄毛像冲床一样直立,外表还算整齐,5室阿姨蹲于黄毛身前。阿宝见状,急忙转身离开。5室阿姨追出来说,阿宝。工棚外面,是一条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说,我不换工作服了,一道回去。两人一路走。5室阿姨面露惧色说,刚刚看见啥了。阿宝说,外面进来,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5室阿姨说,是吧。阿宝说,是的。5室阿姨笑笑,叹了一口气。阿宝闻到5室阿姨的肩膀,头发上,全部是黄毛身上浓烈的机油气味。

  二

  小毛做钳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间,盛行一种自制不锈钢汽水扳手,图案有孙悟空,天鹅,海豚,奔马,老鹰与美女,扳手两面,可以用精密磨床加工,亮可鉴人,也可用金工刮刀,手工刮铲各种花式的金属隐花,就如镜面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小花图案,太阳一照,相当别致,每一只扳手的咬口,设计得各不一样,另留小圆孔,可以挂进钥匙圈。小毛的师傅,钟表厂八级钳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国铜匠学生意,车钳刨磨铣,样样精通,往往是做中班,吃了夜饭,樊师傅拿出一块三厘米不锈钢板,上面已用钨钢划针打样,比如三只老鹰,一匹马,一个美女,量材而定,让小毛用白钢样冲定位,然后,到钻床前打透一圈。不锈钢坚韧,容易发烫,扭断钻头,这是苦生活。

  然后,台虎钳夹紧,每一件毛坯,要用白钢凿子,顺了钻眼,一一凿断,再锉光毛刺,逐渐修平整,交到樊师傅手里,通常已经是下班时间。精加工的部分,樊师傅亲手做。老鹰羽毛,马蹄,美女头发,小腿,皮鞋后跟,锉得有肥有瘦,细脚伶仃,曲曲弯弯,精致玲珑。细钢凿,奶子小榔头,慢慢敲,慢慢凿,刻出马尾,鹰爪,美女大腿,双峰纹样,最妙是眼睛,钟表厂条件优越,小钻床,钻八十丝的细孔,压进半透明蓝色,咖啡色尼龙棒料,这种有色尼龙棒料,先用钟表车床,车出规定尺寸,用“米乌表”仔细量准,然后做配合。

  樊师傅说,就算沪西“老宝凤”银楼,最高级金师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宝挂件,难有这种精度,跟洋式不能比的,手势,生活经,完全不一样。小毛不响。明白这几种扳手里,美女式最是精美,尤其正面双峰,先要钻一对绝细的孔洞,压进两粒粉红尼龙棒料,然后,双面锉成粉红凸点,砂纸打出圆势。二百多斤樊大胖子,大手大脚,特号背带裤,大额角上面,套一只钟表眼罩,工具摊开一台子,只为一个拇指大小的钢制美女服务,件件合金钢锉刀,堪比柳叶嫩芽,更细更柔。樊师傅十根胡萝卜胖手指头,灵巧非凡,美女逐渐颠鸾倒凤,曲线毕露,逐步顺滑,滚热,卷发飘飘,这真是缭乱青丝,锦衾怜月瘦。最后,通体绿油抛光。这个过程,是一段动人的纪录电影,DIY奇迹,寄托男人的感情与细心。

  DIY开瓶器

   ↑DIY开瓶器,式样包括孙悟空,铁扇公主,阿飞,熊猫,鹿,嫦娥飞天等等,网上不见本项民间收藏,当年草根创意,富含机械金工手段,表面呈现暗影装饰,比如金属压花,滚花,铲花等等,手法精湛,拙笔实难表现于万一。

  樊师傅说,汽水扳手容易做,钳工最要紧,是精度配合。樊师傅拿出一只旧铁皮罐头,里面有洋火盒大小一块方钢,手一抖,方钢内滑出一块钢榫。小毛拿过来看,两件方钢,叠角四方,严丝合缝,抽送自如,到灯前一照,不漏一丝光线。樊师傅说,这是我十七岁手工生活,雌雄榫,也叫阴阳榫,看上去简单,其实呢,做煞人不偿命。孔要方透,榫要方透,两方变一方,两方穿一方,要一点一点,锉刀尖去搭,铲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灯光里去照,绿油去磨,去养。小毛说,嗯。樊师傅说,现在的工人,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也做不出来。小毛不响。

  樊师傅说,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小毛动一动方钢,闷声不响。樊师傅说,想当年,有人揭发,讲我解放前参加黄色工会,经常抱舞女,穿尖头皮鞋,踏兰铃脚踏车,哼,滚拉娘的茶叶蛋,算啥呢,去调查汇报呀,就算是解放了,兴茂铁厂,一半工人去嫖,去赌,舞厅里,全部是工人,盛隆机器厂,工人顶讨厌车间开会,读报纸,只想滑脚出去,去抱舞女。永大祥绸布庄,一成人养小老婆,上海,小老婆有多少,据说十万不止,这有啥呢,天塌下来了吧。有一种瘟生,天生就会打小报告,搞阴谋,嚼舌头,讲我贪图个人奖金福利,跟资本家穿连裆裤,欺骗政府。有天开会,大家讲到一半,我一声不响,拿出这只生活经,台子上轻轻一摆。我讲,啥叫上海工人阶级,啥叫老卵,啥叫大老倌,啥叫模子,面子,这就叫真生活,这就叫上海工人阶级的资格。据说技术工人最有觉悟,最有理想,喏,这就是觉悟,就是理想。小毛说,人家讲啥。樊师傅说,吃瘪了,不响了,会开不下去,统统回去汏脚,睏觉了,闷屁不放一只,无啥好讲。手里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巴讲得再好听,出手的生活,烂糊三鲜汤,以为大家不懂,全懂,心里全懂。

  小毛说,现在四十七岁的人,为啥做不到这种精度。樊师傅说,人各有命,有的人,开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艺徒时代,如果天生笨,懒,最后眼高手低,只能偷偷摸摸去开会,搞花头,搞组织,捧大腿,拍马屁,跟老板讲条件,要求增加工钿待遇,巫搞百叶结,搞点外插花,心罩明白,单靠自家两只手,已经赚不到多少钞票,养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讲呢,只能瞎卵搞了。小毛说,“大字报”写过,革命工人参加黄色工会,同乡会,互助会,是刘少奇鼓励的,我朋友沪生听见,师傅肯定是反革命。樊师傅不响。小毛看看方钢说,师傅,我到四十七岁,做得出这种精度吧。樊师傅不响。

  三

  沪生分配到一家小厂,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关系,调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购,经常出差,来来往往,认得几个列车员,买不到票,安排坐邮政车,这是夏天的特别经验,车门大开,白杨与田野不断朝后移动,凉爽至极。每到一站,工作人员抛下几只邮袋,收上来几只邮袋。火车永远朝前。沪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车门前两条长凳,聊天聊厌,就到帆布邮袋堆上躺平,从邮袋里顺手摸一叠信,仔细看。国民之间的联络,只靠信件来往,数量巨大。这些人看信,相当有经验,先看落款,笔迹。老式红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纸,道林纸,再生纸信封,外表不论,折扇一样展开,从中拣出几封,等于打扑克牌,先选大小王,大牌仔细摆好,其他掼进邮袋。再伸进邮袋,挖出一大叠。大量城市青年去了农村,因此农村寄往农村的信,也有价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笔明白,“某市某区某楼某号某缄”,或“某省某市某单位某寄”,一般就是无价值的垃圾牌,塞进邮袋。留下来的信封,笔迹要羞怯,谨慎,娟秀,落款必须是“内详”两字,属于好牌。选五到十张好牌在手,人躺于邮袋上面动一动,头颈一靠,寻到舒服位置,交叉搁脚,抖个两抖,然后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经过了精选,大部分信件的内文,对于陌生人还是莫名其妙,看个三五行,张三李四同志你好,首先敬祝领袖万寿无疆。阿姨爷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礼。眼光于信上一扫,捏成一团,抛到车门外面,零缣断素,风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读,张三李四,万寿无疆。抛弃。一道白光。再拆,再看,阿姨爷叔外婆你好。抛弃。小风凉爽,车子摇晃,昏昏欲睡。

  忽然,看信人读出声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余人在摇晃中入梦,这类信文的声调,钻进梦中人的耳鼓,或读信人一拖入梦者裤管,大家睁开眼睛,爬过邮包,凑近读信人,认真读出声音,读两到三遍,仔细审看信纸,其中的段落,结尾,纸面起皱,认定有眼泪痕迹,或胭脂痕,对准太阳一照,但最终,一封滚烫的情书,化为了一道白光,飞向茂密的白杨,广阔田野的上空,消失。

  此刻,沪生通常独坐于车门口发呆,头发蓬乱,车门外面,快速移动的绿影,一间间孤独房舍飞过去,看见牛,几只白羊,一切不留声息,不留痕迹,飞过去。一切朝后飞快晃动,消失。火车经过一条河,开上铁桥,一格一格高大的铁架,出现姝华的面孔。司机鸣笛,进入上坡,副驾驶多加几锹煤,沪生前胸扑满浓烟,煤屑从头发中洒下来,落入头颈,两眼刺痛,即便有眼泪,沪生也不想离开,心里明白,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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