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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厅里中堂对子,样样顺眼,德国八音钟,山水石古董插屏,官窑粉彩瓶,居中是吃饭圆台,一圈官帽椅。厢房设置和室,西餐室,上层为主人房,厅后直通大厨房。三进房子,过道青砖铺就,角角落落,杂莳花草,盆景点缀。所到之处,案几不少,厅堂,槅扇,花窗,走廊转角,清供大小青铜器。阿宝动一件绿锈满身器物。徐总说,这是觚。现在超五星级宾馆,一只蹩脚花瓶,底座胶紧茶几,此地随便动。阿宝说,此地安全。徐总说,长期有老妈子,花匠,两班四个保安,上海朋友来,我请此地名厨,此地朋友来,上海请西餐师傅,全靠苏安照应。苏安笑笑。李李说,苏安等于女主人。苏安恭敬说,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宝说,到处贵重收藏。徐总说,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板笑笑说,古董是有不少,西北两省的仓库里,满坑满谷。汪小姐感慨说,我真想做一只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苏安不响。徐总说,我巴不得五位美女,全部变古董,大家准备好,我现在吹一口气,变。

  徐总朝厅堂一指,并不见烟火一亮之类奇迹出现,对面粉墙一张长案,供奉五件青铜器。李李说,五只铜花瓶,啥意思。丁老板说,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详。铜尊静静排列,高矮肥瘦,绿锈斑斓。徐总说,这组宝贝,好看吧。汪小姐说,嗯。徐总说,老丁不许笑,我一直认为,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变的。丁老板说,徐总讲戏话,商周铜尊,与美女无关。李李说,亏得丁老板解释,否则我住一夜,要吓了,明早醒过来,全身已经不会动了,蹲到台面上,一生一世让人家看,摸。徐总笑说,这样呀,我就少算一只,摆四只,可以吧。章小姐吴小姐连连摇手说,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面孔说,开玩笑也听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呢,钟楚红,是花瓶吧,关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铜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总惊赏说,真有性格,看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看样子不多了。李李不响。汪小姐羞怯说,徐总懂我,就可以了。苏安不响。

  此刻,下人来报,开饭了。众人走人饭厅。徐总坐上首,请李李坐身边,李李让汪小姐坐,两人闷头推来拉去。丁老板说,坐左右手嘛。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只得落座,随手拉了阿宝坐下,再旁边,是章小姐。李李对丁老板说,阴阳不调,三男六女,丁总就坐汪小姐旁边,然后是苏小姐,吴小姐,秦小姐。苏安坚持末座。一台子人安排停当。阿姨端上八冷八热,叫化鸡,锅油鸡,出骨鱼球,芙蓉蟹斗,白汁西露笋尖,清汤秃肺等等。徐总端起一杯茶说,美女如云。李李说,笑得像吃花酒一样。徐总说,李李电话里,再三关照,不许吃酒,尤其不许吃硬货。汪小姐说,啥叫硬货。丁老板说,就是白酒。徐总说,如果我不答应,

  李李就不来,只能买账,真不讲理,上海“至真园”,酒天酒地,此地每人一杯茶。李李说,饭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总说,我样样听李李,同意不吃酒,只要。李李打断说,吃得酒肆糊涂,有啥腔调。章小姐说,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馆。吴小姐说,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苏安说,我来介绍,这盘西露笋尖,本地的民国菜,笋皮切了卷刀片,包鱼肉,虾仁,加一点网膘,上笼蒸透,再加笋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说,好吃。徐总听见,转过这只菜,停到汪小姐面前说,这个社会,人人怕猪油猪膘,师傅减了分量,老实讲,女人皮肤要白,猪膘油最有用。汪小姐说,从来没听到过,我吓的。徐总说,我有个老中医朋友,祖传美肤秘方,就是几种好药,加了黑毛猪膘油做药丸,吃三帖试试看,比兰蔻要灵。汪小姐笑说,我本来就是浑身白,到“新锦江”游泳,更衣室里,人人讲我是白种人。李李不响。

  徐总说,汪小姐这样一讲,这只菜,啥人还敢吃,别人一吃,等于承认皮肤不好。大家笑。汪小姐媚然说,徐总,为啥一直盯了我讲呢,台面上,人人是美女,会不开心的。李李的脚尖,点了一记阿宝,表面微笑说,客气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样,漂亮。此时,大闸蟹上桌。汪小姐朝后一靠说,我吃不进了,难得一个人出门,还以为能吃点老酒,疯一疯,啥晓得只能吃茶,还讲啥兰蔻呀,猪油圆子呀,我已经油牢了。徐总说,不好意思,蟹不错的,单吃一只蟹坨,可以吧。徐总扳开蟹坨,放到汪小姐面前。苏安不响。李李说,徐总自家吃。大家闷头拆蟹脚,拗蟹钳,嘴巴不停。苏安一笑说,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营养,最滋补。

  阿宝说,当然是蟹黄。李李说,阿宝专吃雌蟹,又肥又满,对吧。徐总说,李李呢,只剥雄蟹,因为啥。秦小姐说,啥。吴小姐说,宝总喜欢雌蟹,一肚皮蟹黄,雄蟹肚皮里,只有蟹膏。李李说,十三。徐总说,这叫异性相吸,缺啥补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说,要讲营养,应该是蟹钳,夹劲厉害,力道最大。苏安说,错。章小姐说,总不会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肠吧。苏安说,错错错,告诉大家,就是蟹脚的脚尖尖,人人不吃的细脚尖,一只蟹,只有八根细脚尖,这根尖刺里面,有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是蟹的灵魂,是人参,名字就叫“蟹人参”。大家一呆。汪小姐不响。苏安说,正宗大闸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这八根细丝里的力气。汪小姐不响。大家照苏安的示范,先扳断蟹脚末梢这一小根细尖,轻轻一咬,手一折,果然拉出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来。阿宝说,不得了,我吃到人参了。章小姐吴小姐,李李,也开始咬剥,只有汪小姐一声不响。苏安说,汪小姐,大概是胃里不适意,吃一口热茶。汪小姐发呆说,我不吃茶。苏安不响。汪小姐突然说,我想吃老酒。徐总刚剥出一丝蟹尖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说,还是吃蟹,吃茶罢。汪小姐忽然身体一摇,发嗲说,我只想吃黄酒,想吃硬货。

  讲到酒,徐总看了看李李。于是李李勉强说,好,吃就吃一点,不许吃醉。徐总说,此地有好黄酒,瓮头陈酿,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总,慢悠悠说,我想吃硬货。徐总惊奇说,这句厉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红酒加雪碧。汪小姐说,这也太土了,一年我两趟广交会,外国人讲,中国人最近吃这种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总说,不得了,这趟认得汪小姐,我交关欢喜,以后,我要请汪小姐领路了,全靠汪小姐带我混了。李李不响。汪小姐说,徐总,欢喜两个字,不可以随便跟女人讲。徐总喜上眉梢说,厉害呀,阿姨,开白酒。阿姨开酒。李李说,搞大了。汪小姐说,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摇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让,阿宝要接,台子下一脚踏痛。阿宝看看旁边,吴小姐面孔一红,摇手。最后,是徐总,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余人剥蟹。徐总说,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规矩,先领酒三杯。

  李李说,好,汪小姐难得放松,三杯至少。汪小姐说,我是女人,不可以这样对待我。李李说,至少敬一敬左右邻里,一人一杯,总是要的。汪小姐同意。于是两男一女,左来右往,相当尽兴。后来,丁老板提了酒令,一只小蜜蜂。汪小姐总算开怀,三人齐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飞呀。李李对阿宝轻声说,想得到吧。阿宝不响。李李夺了徐总酒杯说,我来倒,不许醉。章小姐说,常青同志,一点不起作用。吴小姐说,人已经绑到树上,准备点火就义了,只能喊几句口号,现在,就看连长跟南霸天搞革命。阿宝说,南霸天有个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只猢狲。李李说,因此连长任务加重,要自告奋勇。徐总回头说,啥连长,猢狲,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面。只有汪小姐,充耳不闻,眼神定漾漾,面如芙蓉,艳中有光,魂神飞越。小蜜蜂几圈下来,汪小姐坐不稳,倚到丁老板肩膀,丁老板一缩,汪小姐朝徐总慢慢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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