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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明台低下头。

  明镜抚摸着他的头发,明台索性就把头埋在她的膝头。

  “黎叔说,过段时间就送你走。将来,咱们姐弟要是再见面,就难了。”明镜哽咽着,“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没想过要你去扛枪打仗。我总想着护着你,让你不受战火的殃及,让你好好读书,做一个学者,或者做一个科学家。”她说到此处,满脸的美好憧憬,“谁知阴差阳错……”

  “姐,等抗日胜利了,我一定回来,好好孝顺姐姐。而且,我一定活着,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跟锦云结婚,为明家开枝散叶,我生好多孩子……”

  锦云脸红了,阿诚在微笑。

  “不害臊!”明镜拨弄他的头,“你这样蠢,这样犟,现如今落得一身的伤、一身的病。人家锦云才不肯嫁给你呢。”

  “她吃了我们家的茶,拿了我们家的礼金。她凭什么不嫁啊?”明台不依不饶。

  屋子里的人全笑起来,锦云红着脸说:“他就会耍嘴皮子。”

  房间里的气氛总算好转了。明台问阿诚:“那个纸盒子里是什么东西?”阿诚马上回答说:“都是您的‘遗物’。”

  明镜马上拿眼睛瞪他,阿诚恍然醒悟,明镜跟前开不得这种玩笑,他马上自己掌嘴,赔笑说:“该死,该死。我说错话了,小少爷是吉人自有天相。”

  明镜冷着一张脸,说:“该死的是你主子。一个没人性的混账东西。”

  阿诚淡淡一笑,把纸盒子递给明台。

  明台看盒子里全是自己当日被76号逮捕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打火机、香烟、领带夹、戒指,还有那块王天风送给自己的瑞士表。

  明台略微低下头去,问:“大哥最近好吗?”

  明镜说:“他有什么好不好的。”

  阿诚说:“先生其实心里挺挂念小少爷的身体,但是,他不方便到这里来。他叫我给您带话,养好身体,身体好了,才有将来的事业。还有,先生说,您‘遗’……”他把“物”字给吞了回去,“……您盒子里的那块手表,先生说,让您终生戴着,切勿遗失。”

  明台心中大震。

  他知道了,乱坟岗前,他骂死的依旧是自己的战友兼恩师。他们都是“死间”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明台心有所扰,一时恍惚起来。

  明镜却叫锦云去烧热水来,要替明台洗头,说:“这次别后,就不知道将来何时再见了。”锦云和阿诚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拎出来。

  明镜把带来的柠檬洗发膏打开,她是有备而来的。一想着分别在即,就心酸欲碎。她说:“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地坐着,我哼一声,你就能答应。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个战壕里厮杀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听不见了。”

  明台不敢回话,想着这一去路远山遥,要想回家真是做梦了。他极其温驯地低着头,让明镜给他洗头。

  “明台小时候最怕洗头,每一次桂姨把热腾腾的水一端上来,他便觉不妙。”明镜一边洗,一边跟锦云说着话,“他手里无论拿着任何好玩具,他都会马上丢掉,两只小脚急急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鸡一样拎到热水盆前,他就会哇哇地哭着跟我抗议。”明镜一边叙述,一边眼角泪光盈盈。

  明镜手上全是洗发膏的泡沫,锦云在一旁帮忙冲水。

  “他每次受了教训,都会跟我保证,要做一个乖孩子,不淘气。可是,一脱离了我的视线范围,他就像野马一样撒了欢地乱跑乱驰。楼梯上总能听到他咕终、咕咚滚下去的声音。摔疼了,他也不哭。”

  明镜用梳子替明台梳理着头发。

  “桂姨时常问他,你怕姐姐吗?他说,怕。桂姨说,姐姐打你吗?他用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她洗我头。”明镜说到此处,破涕为笑。

  锦云说:“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

  “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镜想着想着,气又上来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头。明台叫“疼”。明镜说:“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吗?”

  明台不说话。明镜的性子是一贯如此,时常反复。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暗了。阿诚心中有些急,硬着头皮催明镜回家,说怕路上遇到戒严。

  明台也怕路上不安全,叫大姐回去了。

  明镜又千叮咛万嘱咐,叫明台一定要注意安全,到了延安,好好地生活。明镜走到门口,实在是万分的难舍,含着泪硬了心肠走了。

  明台呆立了一会,跑到阳台上看明镜。他看到明镜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抹着眼泪,阿诚紧随其后而去。

  他们都没有再回头。

  明台很想再叫一声大姐,始终没有喊出口。

  明台的心境很凄凉,忽然感觉失去了什么,心里揪痛得厉害。

  “有你的地方,我就会觉得安心。这就是亲情。”黎叔不知何时回来的,他静静地站在明台身后说。

  “有人说,父母是你这一生最珍贵的人。对于我来说,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亲最敬爱的人。”明台说。

  “父母给了你生命,他们给了你成长。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

  “因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里在挣扎,他还没有想清楚如何面对黎叔。

  眼前事了犹未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黎叔沮丧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朝屋子深处走去。

  明台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声,却依旧没有叫出口。

  阳台外,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开始肆意地扯开幕布,天要黑了。

  阿诚开着车,载着明镜从石库门出来,很快开上了大街。一路上,明镜都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渐渐冷静。

  汽车开到明公馆。

  明镜看到小楼里灯火辉煌,她心里却是空空的。阿诚停放好车,追上来说:“大小姐,您,您能让先生回家吗?”他看着明镜的脸色。

  “他有家吗?”明镜反问。

  阿诚有些尴尬地说:“大小姐,先生真的很累。”

  “那是当然,他天天都在算计人,连自己亲人的性命都拿出来赌,他能不累吗?”明镜说,“你告诉他,他别想就这么过去了,我说过,我绝不会饶他!”

  “那,大小姐,您、您到底要先生怎样啊?”阿诚有些着急。

  “怎样啊?我不敢把他怎样!我倒要问他,他想怎样!”明镜赌气地向前走去。忽然,她一愣,明楼精神抖擞、衣冠楚楚的就站在门廊下。

  他笑吟吟地叫了声:“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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