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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一个清晰的杀人镜头、一具漂浮的裸体女尸,无声的控诉,足以摧毁一千次汪曼春娇羞的回眸,一万回珠泪盈盈。

  明楼站在刑讯室的中间,静得逼人。他的突然出现,让汪曼春一时心慌意乱,有些手足无措。

  她希望,他永远只看到自己的美好,而不是凶恶和残忍。

  汪曼春清晰地看到明楼眼中掠过的一丝厌恶的眼神,仿佛自己的心口受到尖锐利器的撞击,她慌忙把手枪插回枪套,把双手放到背后,好像自己手上沾了血似的,军靴也很快从尸体的脸上挪了下来。

  难怪明楼要厌恶她,她想。

  她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同样深恶痛绝。她很无奈。

  明楼发现了她的惊慌,他咳嗽了一声,问:“他们是什么人?军统,中统,还是共产党?骨头这么硬。”他把手帕揣回口袋里。

  “他们什么都不是!”汪曼春很颜废。

  明楼很不解。

  “我们监测到了敌台方向,精心策划了围捕,谁知这个电台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信号也停止了。我们只抓到了这家的房东,就是他们把房子租给抗日分子的。我想从他们口里挖出一点资料,比如,租房人的特征,男人还是女人,跟什么人来往,指望查到蛛丝马迹好顺藤摸瓜。”

  “想法很好。房东不肯合作,是吗?”

  “是。真是见了鬼了。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妇,就是不合作,不开口。”汪曼春忽然叹了口气,说,“我性子太急了,昨晚弄死了他女人……罪不至死吧,我没控制好情绪。”

  “一切拥有生杀大权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滥用权力。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能理解,能理解。”明楼拍了拍汪曼春的手背,有如安抚对方的情绪。

  “师哥,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汪曼春问。

  “是啊,今天是除夕。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我叫阿诚给你在‘绿波廊’点了草头圈子和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平素最爱吃的。我都事先替你品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我和阿诚巴巴地给你送来。听人说,你一直忙着工作,我就下来看看你。”

  “师哥。”汪曼春眼圈一红,“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爱吃什么也只有你记得。这个世上,没人再记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嘿,大过年的,不许哭!”明楼笑起来,“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我们上去吧,吃完晚饭,还能出门散散步。”

  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就殷勤地拉了她的手,一前一后,—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阴森森的黑牢里走出来。

  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铁门外是荷枪实弹的卫兵。

  他们从狭长的走廊走到高洋房外,西花棚下,那里一座两间的楼房就是汪曼春主管的电讯室。

  西花棚的院子里月光幽静,弹痕累累的墙从明楼眼底划过,提示着这里随时随地都在杀人,有的时候是有目的地杀人,也有的时候是发泄郁闷而滥杀平民,这就是76号的铁律。杀人掩饰胆怯,杀人树立生存的信心。

  一日不杀人,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心戚戚犹如末日。

  明楼的脊背上仿佛有冰冷的刀锋划过,心底泛起一阵寒栗,他推了推鼻梁上挂着的金丝眼镜,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汪曼春的手。

  汪曼春感觉他有什么深意,在月光下对他嫣然一笑。

  两个不同道路上的人,形影不离地走在一条路上。

  阿诚远远地跑过来,告诉他们,在小餐厅替他们布置好了晚餐。但是,汪曼春执意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吃,明楼也就遂她意了,叫阿诚把饭菜都布置到汪处的办公室去。

  阿诚应声,立马就去办了。

  青色的晚烟中,雪花凌乱地飞舞着,一个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曾经温暖的“家”。

  黎叔回来了。

  他孤单一人。正如二十年前地下党联络站暴露,他被迫离开上海时一模一样。

  黎叔只是他的代号,他是中共地下党“働奸”小组的组长,程锦云的上线,也是策划爆破“樱花号”专列的主要领导者。

  他从江西到香港,在香港接到一批由上海地下党提供的药品,运往“第二战区”新四军的指挥部,再由新四军护送,穿越封锁线,安全抵达上海。

  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尽管人们把它称之为“畸形”的繁华。

  一路铺就的电轨,裸身的电线杆,巨型的明星海报,小汽车、洋车、自行车交汇在街面上。黎叔在一片灯火的逆流中行进,他看见百货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手推车,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状的凄楚和悲凉。

  对面有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是一家三口,甜蜜地从黎叔视线里划过,黎叔默默地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走过几条街,黎叔走进一个很小的弄堂,一座石库门里有一幢三层楼高的洋房,黎叔沿着路灯,走上阶梯。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

  有住户从楼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他,他就回敬一个点头。

  “你就是新搬来的王先生吧?”

  “是。”黎叔说。

  “我住你楼下。”住户说。

  “好,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

  黎叔踏上了小阁楼,他仿佛听到一阵簌簌声,像树叶落在窗户上,又像是有人在擦拭晾衣竿。他感觉到一丝亲切,一点儿细微的家常声音,都会勾起黎叔的怀想。

  他又回到了旧家门前。

  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门口出现的就是妻子美丽的笑容和儿子稚嫩的笑声;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屋子里的婴儿摇床,闻到一桌子野菜香味;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有一种紧迫感,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快走娟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赶快转移。”

  “娟子,你带着电台先撤,我掩护你。”

  “娟子,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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