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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既然方便,为什么你不可以事先向合作另一方每月报备,每月销毁,而非要等到我问起?”

  杨巡语塞,心说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着杨巡低头无语,厌恶地继续道:“思申作为出资方之一,有权完全彻底地了解公司资金运作,而你为什么对她隐瞒,却对我公开?”

  杨巡心说,梁父逼着他回答他欺负梁思申无知。在历练极深的梁父面前,他无法花言巧语。他只好低头承认:“梁伯父,是我做事没准头,疏忽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声,“你第一次套取现金忘了事后通知思申,我愿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连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宽尺度承认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来查账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目前的情况已经明了:一、你故意不问自取;二、你套取的现金去向不明。其余你究竟是什么意图,套取了多少现金,我不跟你讨论。思申说,她的事,她自己处理,好,你们先自己处理。但是我有个底线,必须停止合资,就这样。”梁父说完,就招手要服务员过来。

  杨巡大惊,停止合资?“梁伯父,事实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凭良心做事,绝对没有一分钱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证……”

  “凭良心?”梁父没多说,吩咐给这一桌的茶水结账,等服务员一走,才又道,“我不听赌咒发誓,我只看你做了什么。套现后没有记账,没有通报,公私两个口袋的钱擅自放进一个口袋,哪儿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对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怀疑,我阻止思申继续与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释什么,你的态度我已经清楚,你只需要接受她的处理。”梁父在服务员拿来的账单上签字,签完便起身,继续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同时,我保留向司法机关指控你非法挪用集体资产的权利,如果你还想蒙我们思申的话。”

  梁父说完就走了。杨巡连起身欢送都忘记,瞪着眼睛独个儿发呆。他没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资,那不是堵死他的半边生路吗?他可以用性命保证他没有乱用合资公司的钱,他完全是用对待自己独资公司的心来打理合资公司,别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资怎么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经在一辆开动的车上,这车,没法刹车,刹车就是全死。不仅他这儿无法归还银行贷款,梁思申在美国贷的款也无法还上,用梁思申的话来说,在美国最怕的是失去银行信用,梁思申不会无知到自寻死路。

  杨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现,很沉着,但会不会被她爸左右呢?杨巡心中没底。但他绝对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资的话,那就与提出绝交差不多了。与梁思申绝交……杨巡都不敢想。此时杨巡只清楚一点,合资,不是说停就停的,只要不停,那么来日方长。

  恰恰此时梁思申带着妈妈外公出去巡了一趟回来,她没心思玩,带着妈妈看从二轻局收购来的两块地皮的时候,心情已经犹如看别人的东西,没了感情。回来听爸爸说杨巡可能还在楼下大堂吧,她听了爸爸的说明后,旋身就出门找下来。果然见杨巡瞪着眼睛一个人垂着头坐着发愣,连她走近都没看见,全不是平时一按尾巴全身都动的灵活。

  梁思申不声不响地在杨巡对面坐下,拿起杨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杨巡才惊醒过来。杨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于她爸修炼那么好,七情六欲多少露在脸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点严肃,但没太愤怒。梁思申见杨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开脸,以平和的口气道:“我爸说已经找你谈了,如果我爸有情绪激动的地方,请你体谅。”

  杨巡一时迷糊,梁思申与她爸的态度怎么会这么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见过大场面的,不会乱发火,但他好像挺生气,要我们停止合资。真的吗?你也这么看我这个人吗?你说我真的是那种骗你钱财的小人吗?”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们合资将近一年,这么长时间以来,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谢你不计较两个人的分工。现在……我提出终止合作,具体办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见是,我已经投入的资金作为借款,你付给我当期银行的贷款利息,三年内还清。考虑到国内《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实施,我可以依然挂着名,一直到你能办理注册为止,你看这样的方式可不可以?”

  杨巡愣愣地看着梁思申,为梁思申真的提出终止合作而吃惊,更为梁思申提出的对他非常有利的条款吃惊。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我,你认为我是不是一个骗你钱财的小人,如果你认为我是小人,那么你要终止就终止。”

  梁思申听着这话脸色变冷,她有她的骄傲,她的骄傲在于不愿跟比她不足的人计较,可是杨巡欺人太甚。“我拒绝评论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会妄评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认,你违背合作双方该有的信任原则。”

  “我不是制造假账,我们当时签有合同,这边的具体操作由我决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无巨细都告诉你,或者预先等待你审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没拦着你查账,甚至也没拦着你爸查账。”

  “杨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权全权决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据可查的支出,你无权决定非正常支出。我们合同上面早有约定,多少金额以上的支出属于重大支出,需要两人签字决定;何种范畴之外的支出属于非正常支出,需要两人签字决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没做到后者。”

  杨巡道:“我认为我签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经跟你爸说了,你爸也认可,这是这边惯例,谁都知道。”

  梁思申本来想给杨巡面子,此时见杨巡强词夺理,终于无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杨巡,你扪心自问,你真认为这是正常支出吗?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选择今天才告诉我?杨巡,请你也考虑我的感受。我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只是我们彼此理解不同产生摩擦,导致合作艰难。因此我愿意退出,但不能妨碍你这么多日子来的心血。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还是别责问我,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杨巡也怒道:“我扪心自问,我没对不起你。我对你是什么感情你知道的,我会蒙你?你是聪明人,你不能你爸说什么你信什么,你爸不知道我这个人,你难道会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吗?我要是真有那么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办法,我做了没有?你今天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我们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没对不起你。”

  梁思申听着这话简直觉得杨巡这是耍无赖,竟然把他的什么感情都搬出来做筹码,难道承认他的感情就得承认他的合理?梁思申强抑怒气,尽量平静地道:“我认为你对不起我,就这样。如果你有异议,我只能说我已经没法说服你,我汉语能力有限。我会尽快与我爸确定终止合资的协议轮廓,其余交付我爸与你联系。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议,或者另有建议,我全权委托我爸跟你谈。杨巡,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杨巡见梁思申说完就站起来要走,也猛地起身,大声道:“梁思申,你误会我,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终于没说,转身走了。无话可说,对,就是无话可说。她不信杨巡真不懂她婉转解释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与非正常支出之间的区别,她此时真觉得杨巡无赖,竟然当着面说瞎话,由此,杨巡私自套取现金的行为,她已经无法替杨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经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气,走进电梯就不再克制,拉下脸来满脸是火。这样的人,她一句都不愿多说。

  杨巡看着梁思申不顾他而去,似是一句话都不愿再跟他说的样子,满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没想到他如此真心对待梁思申,梁思申却一点看不到。刚才梁父这么对他,还有梁父训斥的话,他认,可是梁思申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到上面,看到爸爸拟的大纲,与她说的差不多意思,就签了一些授权书,又签了一些空白纸张交给爸爸,让爸爸回头办理。其实她真气得想推翻原来的方案,可最后还是没反悔,她认栽,是她自己滥施同情,被杨巡作为个体户的不平遭遇和杨巡勤奋努力的现象迷惑,而没看清杨巡是个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国情没事先预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认,她还不得不承认,她太差劲,杨巡原是可以占她更大便宜的。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几板的决定,可是感情上却无法平息愤怒,抱着妈妈哭了一通。梁父在一边看着,脸上如挂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没问什么,过来看看三个人闹成这样,他就回去自己房间独自看电视。

  晚上宋运辉终于忙完,带着宋引过来一起吃饭。梁思申虽然用化妆遮去眼皮红肿,可是谁都看得出她哭过,连宋引都看得出。宋运辉想问却不便问,当着那么三个老人精,他无法不小心行事。这一桌子在外人看来实在是太暧昧,活脱脱祖孙四代的写照。上面坐着个老太爷,第二代的坐老太爷旁边,第三代的当中夹着个第四代。

  还是梁思申有始有终,既然前面找了宋运辉了解情况,后面当然要把处理结果说明一下。“Mr.宋,我找杨巡谈了。可是都没法谈,回来后妈妈跟我说,这是价值观、世界观的差异,对了,中文应该是这两个词。我很遗憾。没办法,看来今天明天没法把事情确定下来,我只能把尾巴交给爸爸处理了。可能……会被认为仗势欺人。”

  “原来是观念冲突。”宋运辉说出来后,见梁思申点头答“是”,才有意调节气氛,微笑对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经感受到与个体从业者的观念冲突,那我就得秋后算账了。梁伯父,小梁没少攻击我们国企吧?包括秋天时候发给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个私经济张目,可是现在如何?知道国家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了吧?”宋运辉说完,看着梁思申笑。

  梁父一听,也笑道:“对了,每次见面就批判我们银行不给个体户放贷,能放吗,他们脑袋里没规范经营意识,这回你也领教了。从银行贷款,在他们眼里就跟白捡来钱一样,还不还,看他高兴。银行还怎么敢贷款给他们?”

  “我们运销处的同事说,最怕给个体户发货,没见钱不敢发货,没见全部的钱也不敢发货,怕的是发货后再找不到人要货款。他们越没规范经营意识,银行越不敢给贷款,他们只好越千方百计走歪路寻找资金,就越败坏自己的信誉,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梁父道:“小宋说得在理。他们根子里没有规范、没有秩序这样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时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他们认为做什么都在理。目前有关政策法律还在探索阶段,对于个体经济这个新生事物还缺乏有效约束,作为相关经济部门,比如银行国企,只好采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们的恶性循环。囡囡,当初爸爸反对你与杨巡合资,就是基于这点实际考虑,并不是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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