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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七

  郭老先生一夜没睡好。没睡好不是惦记儿子,媳妇回来一学嘴,他明白了事情的根由,也知道儿子没挨打,心里一下子透气了许多。没睡好也不是因为激动,意国人说要拿佛头换一山,他心里猛一轻,知道事情要有转机。但毕竟还没有实现。要说是该好好睡一觉,补补这几天的精神。可他睡不着,他在想这个满打满算才过门三天半的儿媳妇,看上去文静娴弱,怎么就有个英雄虎胆!俗话说傻大胆,她不是傻大胆!女扮男装探匪窝,就表明她不傻。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傻不傻也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表明她疼丈夫。为了未谋一面的丈夫她愿意去冒险、去死!忠诚,无私,这个女孩子太了不起,也是一山的福分了!再看媳妇心里,水盆儿一样清亮,卖地,卖物,卖树,经手人说完了,她的账也算清了。妻子也忠诚,看着老先生彻夜咳嗽,她比他还难受,常常说要是割她一块儿肉能让老先生病好,她现在就去拿刀。但花娘糊涂,连个秤都不识。一听几亩几分地卖多少银元多少铜板,立即就成了一盆糨糊。翻翻腾腾直到五更鸡叫,老先生才迷糊了一会儿。刚刚醒来,花娘就熬药端了过来。洗脸,漱口,喝药,老先生就问儿媳妇,花娘说在外边候着呢!老先生说:"快请她进来,我有想法!""叫她?"花娘看了看丈夫。"嗯。"老头儿点头。

  新媳妇进来了,问过安就给公公报账:"爹,地头的树又出了四棵;两张顶子床抬到了会上;高家欠的账,也派人去催了……"郭老先生不接腔,只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孩子,这几天经的事,超过我大半辈子。我想了又想,有一个想法要给你说!""爹,孩儿听着呢!"新媳妇仍站着。老先生说:"你坐下,爹再说。""爹!自家孩子,您还客气啥!"新媳妇不坐。"去,你给媳妇搬个座!"郭老先生吩咐花娘。花娘端着药碗正要出去,犹豫一下,弯腰就去搬凳子。新媳妇看见,跑在前边抢了凳子,倾着身子坐在公爹的身边。郭老先生说妻子:"你也坐下来听!"花娘端着个药碗,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郭老先生看着儿媳,郑重地说:"孩子,我身体有病,你花娘又从没有管过事,家里就这几口人,你看该卖啥,该催啥,从今以后,你就当家作主吧!"新媳妇赶紧站起来,说:"爹!孩儿年轻……"老先生伸手止住:"只是,刚进门就让你操心受累,爹心里过意不去!难为你了孩子!"郭老先生很动感情,他忽然两手抱拳,对着新媳妇说,"也让爹,给你致个礼吧!""爹!"新媳妇忽然哭了,翻身跪在地上,"爹,您这是折煞孩儿!"郭老先生落下双拳,老眼里忽然泪水纵横。

  新媳妇抬头看着公公说:"爹,孩儿年轻,虑事不周。屡屡让您担惊受怕。家里的事孩儿理应出力,可您也不能放手不管……"老先生说:"管,管,管,你起来,起来吧孩子!"

  新媳妇流泪看着公公。太突然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把孩子捞起来!"老先生喊花娘。花娘面现不满,但还是起身去捞。新媳妇受惊般慌忙站起,躬立在公爹身边。

  "我这身体,一动就喘,我还能管个啥!"郭老先生两手伸着,"郭家行医二百有年,今天这是个大坎儿啊!可惜要翻越这个坎儿的,不是郭家的老少爷们,而是郭家才过门的新媳妇,一个二十岁的弱女子!郭家咋过到这一步了!老天爷,您咋叫郭家过到这一步了……"郭老先生感叹着。

  花娘对老头子的决定大为不满,过门才三天,一个女孩子就让她当家,三进院落的郭家她能当家吗?她当过家吗?她知道咋当家呀?她摸了两回老头子的额头,不发烧呀!郭老先生知道她不服,但他不说。他知道说也没用。花娘忠诚,但花娘执拗,小心眼儿,来郭家二十四年,给他做了二十二年老婆,他还不知道她!但他相信自己的决策对,也只能这样决策。

  新媳妇当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当药王!时砖头推一辆独轮车儿,白玉药王仅蒙着一块提花大红软缎,高高地耸在车上。一脸平静的新媳妇走在车前,扯直了一街两行的店铺子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们的目光。"请问--"典当行的小伙计还没说完,新媳妇就截断了他的话:"你们掌柜呢?"典当行的金老板闻声出来:"请问,您是--""我是郭一山先生的媳妇。""啊,啊啊,郭太太!您要当啥东西?"金老板是个明白人,郭家的不幸他早已听说,他一边问,一边就扭过脸往外看。"砖头,"新媳妇一声喊。时砖头应着,连红缎儿带玉雕一齐抱上柜台。新媳妇慢慢揭开红布:晶亮亮一尊玉雕直晃眼睛。

  金老板一时不解:"郭太太,您这是--"新媳妇轻声说:"当。"金老板大为惊喜:"哎呀,这不是太后赐的那尊白玉药王吗?"新媳妇轻轻点头。"这可是郭家的镇宅之宝啊!"金老板毫不掩饰他的惊喜,"一点儿瘕疵没有!您怎么舍得当呢?"新媳妇说:"您知道的,急着用钱。"金掌柜问:"您想要多少钱?"新媳妇伸出两个指头。"二百?"金掌柜试探着。新媳妇说:"两千!"金老板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新媳妇说:"郭太太,您等两天行不行?让我转借转借?"新媳妇说:"您有多少,就先给我。一千有吗?""一千?"金老板想了想:"嗯有。"

  砖头把一千块银元推回来,放好,新媳妇回屋换了衣裳,压着宽彩辫儿的东洋提花阴丹士林大袄,长袖瘦口,黑色肥腿的棉裤,裤口处也压着寸许宽的桃花绸饰,脚上是一双暗红色软底布鞋。因为前天把长辫子剪掉,理成了背头,今天特意顶了一个绣花手巾。新媳妇安排了第二件事,就是和孙大头、时砖头一起牵驴去接先生。全家人过年一般穿了新衣送出来。郭老先生在大袄外边罩上了他的老蓝竹布长衫,花娘穿的是黑洋布滚边大袄,巧巧穿的更艳,桃红袄,枣红棉裤。郭老先生手拄拐杖,巧巧象征性地搀着他,显得懂事而乖巧。花娘则掂了老先生的长杆烟袋跟在后边。

  郭一方听说了,也要跟着过去接。"爹,您好好歇着吧,不要送了!"媳妇阻住他。"回吧老先生!"孙大头说。"大伯,您回吧,我们一定把大哥接回来!"一方挥着手。"大头,一方,越是到这时候越要小心,啊!"郭老先生嘱咐着。"放心吧老人家!"孙大头安慰他。"唉,不见到一山,我是咋也放不了心啊!"郭老先生来到了门楼底下,站了,眼看着四人一驴越走越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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