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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会和胡悦结婚,也会继续待在S行。”程家元忽地提高音量,“我会做得更好,让我爸在天上看到,后悔为什么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声音有些哑。

  临睡前,话题终于回到最初的状态。也许是半夜那种界于清醒、迷糊之间的状态,让人更容易考虑一些有关现实和梦想的事。蒋芮说要攒钱,把欠赵辉的三十万先还了:“钱财上清了,其他才好谈,否则自己都觉得没底气。还有我妈,她说浦东地方大空气好,想把老房子卖掉,买到浦东。可浦东房价是什么概念?就算是外高桥那边,新房子也要五六万一平方米了。算来算去起码还有两三百万的缺口。我妈说了,一半靠我爸捡破烂,一半靠我。”陶无忌开玩笑:“你妈把国有银行和捡破烂的放在一个层面。”

  程家元问陶无忌:“苗处走了,你有什么打算?”陶无忌道:“打报告,调到张江支行。”蒋芮说他:“瞎讲!”陶无忌笑了一下。

  “那桩案子呢?”蒋芮又问,“还查不查?”

  “不知道。”陶无忌思索片刻,回答。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还是不查?”

  “还没想过。”陶无忌问他,“你觉得呢?我该不该查下去?”

  “爱查不查,”蒋芮嘿的一声,“关我屁事。”

  沉默了几分钟,各自睡了。陶无忌听见程家元的呼噜声,起初音量不大,渐渐地,气势便出来了,只能捂上耳朵。蒋芮不停地翻身,隐隐有叹息声,应该也在遭罪。陶无忌有些好笑,又想起那天赵辉说当年和苏见仁一个宿舍:“他呼噜声最响,大家都吃不消,最后只好派人守在旁边,声音一上去,就捅他的腰眼,再响,再捅,几次下来,就好了。”程家元把画寄出去的事,陶无忌也是后来才知道,否则肯定拦下他了。那是程家元情绪最失控的一段。陶无忌和胡悦围着他,把从网上看来的那套心理疏导的办法生搬硬套,其实自己也没把握。相比之下,胡悦更专业些,话也说得到位。她说:“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你不好好的,他怎么看得下去?我爸妈也在天上看着,所以我只能笑,笑给他们看。为了你妈,还有我和无忌,你也要好好的。”程家元先是不动,随即把头伏在她肩膀上,哭出了声。

  审计报告在主任那里放了一阵,没下文,苗彻人一走,便成了悬案。众人知道厉害,也都不敢再提。电脑里有底稿,陶无忌看了又看,再去查东园公司那笔房开贷,说是相关资料被上面封存了,暂不对外开放。新来的处长是个女同志,姓郭,四十出头,做事和说话一样,都是温温柔柔,讲究稳扎稳打。下一站是去青浦,例行审计。案子不大,拖的时间不短,要大半个月。陶无忌临行前去张江看苗彻。交通很方便,2号线地铁站出来便是。楼面规模不能跟分行比,小巧玲珑的一幢,旁边是个街心花园,绿树葱茏,环境优美。接待员听说找新来的苗总,亲自把他迎上去。办公室比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桌椅也气派得多,沙发能躺下来睡觉。苗彻站在门口,崭新的工作服,领带也系上了,衬得人更挺拔威武,很有些封疆大吏的气派。苗总相当官方地跟陶无忌握了手,关照底下人:

  “倒杯咖啡进来。”

  陶无忌坐在沙发上,喝一口现磨的咖啡。苗彻从抽屉里拿包饼干出来,拆开,递到他面前。陶无忌说不饿。苗彻说是晓慧买的:“我不怎么吃零食,放着也要过期,你就当帮个忙。”陶无忌拿了一片:“这里挺好。”苗彻道:“这两天在翻以前的文件,从审计的眼光看,很要命。你突然跑过来,吓我一跳。”陶无忌笑笑:“明天去青浦,张江暂时不查。”苗彻嘿的一声:“青浦那边要双脚跳了。”陶无忌停顿一下,叫声“苗处”:

  “——那案子,我还是想查下去。”

  苗彻没吭声。陶无忌道:“前几天跟两个朋友谈理想谈人生,半夜里哭哭笑笑,话说得很煽情,把自己都给感动了。今天过来,就是等您下命令,给我鼓个劲,加个油。”

  “为了晓慧?”苗彻冒出一句,“讨好我?”

  陶无忌怔了怔:“不全是。”

  “没必要,”苗彻摇头,“真的没必要。”他想着要说一番道理出来,翻来覆去竟只是“没必要”。瞥见陶无忌脸上有些错愕的神情,他把“没必要”说得越发硬邦邦,一点儿余地不留。

  手机摆在面前,半小时前苗晓慧才发的消息:“爸,别跟无忌说。”

  苗彻是昨晚见到那青年的。巧也是巧,他下楼倒垃圾,一辆白色特斯拉停在旁边。青年替苗晓慧开车门,两人互道“再见”,手牵了半天才放开,依依不舍的。苗彻脚下慢了半拍,那青年看见,忙不迭打招呼:“爷叔好。”苗晓慧有些慌乱,竟还替两人做介绍。苗彻提醒她:“我们见过。”问候老邻居,“你爸妈都好?”那青年倒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离开时还说改日再正式拜访。回到家,苗彻问女儿:“什么状况?”苗晓慧红着脸,嘴上撒娇:“你上次不是说他蛮好吗?所以我听你的话,试试看呀。”苗彻停了几秒,又问:“陶无忌知道吗?”苗晓慧先是不语,随即拉着父亲的手甩了几下:“爸,你先别告诉他——”

  倘若放在一年前,苗彻是要去庙里烧香还愿的,现在情形似乎不同。跟玛丽聊QQ时,苗彻说了这事。玛丽打个大大的惊叹号:“这下你开心了!”苗彻不表态,问她怎么看。玛丽说:“迟早的事。”这话又是出乎意料了。也不好意思细问,以免显得太迟钝,便一直沉默。对着女儿也是如此。倒谈不上支持还是反对,主要是没回过神来,只能装酷,仿佛莫测高深。苗彻想,这是个看不懂的世界,一个个泥鳅似的难以捉摸——其实也对,连赵辉都会变成那样,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总而言之,不查也罢。”

  苗彻不看陶无忌,把话说得飞快。盼他别问,又盼他问个明白,心里有些窝塞。半晌,问他要不要再加点儿咖啡。陶无忌说不用。“一杯就够了,喝多了胃疼。”看出苗彻心里有事,陶无忌停顿一下,“——苗处,我记得您跟我说过,先进您当,黑锅我背。现在反过来了,我在审计部好好的,您倒是降了职。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要真没良心,拿着您教我的东西眼开眼闭左右逢源,也不是做不到。问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我的优点缺点您都知道。您也别怕我吃亏,我虽然年轻,但一点儿也不娇气,脸皮厚心肠硬,您绝对放心。”

  “我没啥不放心的。”苗彻丢下一句。那话在嘴里打转半天,终是说不出来。苗彻装作无意间问起:“跟晓慧好吗?”陶无忌说:“蛮好。”苗彻朝他看,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在这孩子面前竟从未如此局促过。“——有事打我电话。”最后这句,竟也是极官方的。

  陶无忌到青浦的第二周,胡悦也来了,说有个孤儿院的朋友过生日:“到早了,抽空陪你吃个午餐。”吃饭时,陶无忌见她手边一个精致的手袋,问是不是生日礼物。胡悦便拿出来,打开,一副金色袖钉。陶无忌啧啧道:“原来是男性朋友——会戴这么时髦的袖钉,人肯定很帅。”胡悦笑了笑:“其实是个秃子。乡下人,没什么品位,恨不得打一副纯金的给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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