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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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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吴显龙在他肩上拍了两拍,“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世上有谁是我真正想守护的,你肯定算一个。有你,就有我。有你,才有我。这辈子,阿哥不管对人家怎么过分,对你肯定是真心实意。你可以在心里骂我一千遍,就是一点,不要把我当外人,不要不睬我,要永远当我是兄弟。” 赵辉去了趟杭州。每年分行都有疗养指标,他从不去,今年是个例外。招待所在西湖边上,硬件设施一般,但胜在地段好。窗户打开,正对着苏堤,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杭州分行一个姓王的副总,原先是浦东支行的财务部经理,也是财大毕业,跟赵辉关系不错,邀了他喝茶。老王当初晋升时遇到些坎坷,后来调到杭州才提了正处。“撇下老婆孩子好几年,还不知道啥时候回上海——没你命好。” 赵辉劝他:“各人有各人的运气。上海摊子大,人多是非多,不如你在这西子湖畔喝喝茶来得惬意。”这人知道赵辉与顾总的关系,话里多少有些那意思,眼看着下半年职务评定就要启动,能升一级最好,就算升不了,人总该回上海才是。“都是校友,自己人——”连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个盒子递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只纯金的小老鼠,眼睛上嵌着两粒碎钻,倒也别致可爱。“听说蕊蕊的眼睛好了,爷叔不能当面恭喜她,心意总要表示一下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小姑娘属老鼠,属相是顶有福气的——”赵辉自是不收,话说得很实在:“不收你东西,大家交情摆在那里,有机会还能替你争取一下;收了东西就等于贴张狗皮膏药在嘴巴上,想说也不敢说了。”老王只得作罢,苦笑:“你还是老脾性。”赵辉停了停,问他:“听说苗彻也在杭州?”他点头:“大前天到的。”压低声音又道,“你们俩都是老脾性不改。苗大侠一来,杭州就连着几日雨下个不停,愁云惨雾,气氛相当沉重。” 这人也是老门槛了,看出赵辉这趟来杭州,其实是为了苗彻。“两兄弟闹矛盾了?”他问赵辉。赵辉顺着他:“所以托你做个和事佬。”老王会意,当晚便邀了苗彻出来。“老朋友难得碰个头。”当初大学里组社团,文学、乐器、体育、戏曲……五花八门一大串,苗彻是班委,学校规定班委必须参加社团,苗彻挑来挑去,没有合适的,索性自己组了个相声团。响应的人几乎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便是这位仁兄。两人做了几年的相声搭子,苗彻逗哏,这人捧哏。联欢晚会也上过几次,效果竟也过得去,算是填补了学校曲艺这块的空白,意义重大。因此这人相邀,老搭档一场,苗彻也不好拒绝。说好只是坐坐,到了饭店,才发现赵辉也在。 “校友,又是老朋友,这算不算是‘他乡遇故知’?”老王一拍桌子,夸张地道。 “还‘久旱逢甘霖’呢,诗背得这么溜,你怎么不去当作家?”苗彻嘲他一句,转身便要走。老王死活把他按下:“来了好歹喝杯酒再走嘛,杭州是我的地盘儿,给我点儿面子。” “于公,你是被审行,请审计人员吃饭属于违规;于私,我也没心情喝这杯酒。”苗彻面无表情地说完,正要离开,赵辉已抢在前头站了起来,对老王道:“晚上我约了个朋友,先走一步。你们玩得开心些。”朝苗彻看一眼,见他大剌剌地重新坐下,拿过菜单:“现在好了,苍蝇被赶走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尽管端上来吧,肚子饿得很。” 赵辉沿着苏堤散步。周琳打来电话,告诉他两个孩子都很好,东东在家画画,她陪蕊蕊上名著赏析课:“今天上的是《红与黑》。小姑娘出来问我,于连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告诉她,于连其实有点儿像蒋芮。”赵辉听了笑起来:“这招旁敲侧击不错。”周琳也笑:“你这个亲爹只知道和稀泥,恶人让我来当。”赵辉纠正她:“上海话不叫和稀泥,叫捣糨糊。”周琳嘿的一声,又问他:“心情好点儿没?”赵辉告诉她:“刚被人家赶出来。”周琳停了停:“——几时回上海?”赵辉说:“你要我几时回来,我就几时回来。”周琳笑道:“我不催你,你自己看着办。革命靠自觉。” 挂掉电话,赵辉收到老王的消息:“我把他灌个七八分醉,你再过来。” “干吗?乘人之危抢他钱包?”赵辉开玩笑。 “喝醉了好说话些。兄弟俩哪有隔夜仇?”老王趁势问,“你怎么得罪他了?” “工作上的事,其实也没啥。苗大侠就这个脾气,你懂的。” 杭州之行有些莫名其妙,像个笑话。赵辉在高铁上回想吴显龙的话,“我不会让把柄落到他们手里的”。是说那个视频,苏见仁存在优盘里,吴显龙连优盘带手机,还有他常用的电脑加笔记本、iPad、MacBook,凡是带存盘功能的,变戏法似的统统搬了过来。“他居然没做备份。优盘里就这个视频,还中了病毒。笔记本里存的全是A片,iPad里也有。吃不消这人。”吴显龙口气里带着调侃。赵辉是真的有些吃惊了,问他怎么弄到手的。“兄弟,我说过,薛致远是前车之鉴,我不会洗干净屁股等人家来抓。”说这话时,吴显龙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榔头,对准优盘狠狠地砸下去。那晚两人聊到半夜。 吴显龙向赵辉讲述当年做水产运输,手下有个驾驶员,开车技术不错,手脚却不太干净,有一次偷偷把货调包,送到目的地时一堆死鱼烂虾,害他赔了五千多块钱,差不多是小半年的盈利。“当年那小子二十岁不到,平常阿哥长阿哥短,跟我挺亲。一共有三次。我没戳穿他,心想事不过三,如果再来一次,就不客气了。谁知他竟真的没有再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阵子他老娘生重病,急需用钱。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他跟了我二十多年,从小鲜肉变成大叔,好几次我眼看着就要变成穷光蛋,一无所有,他都跟着我,忠心耿耿。有些事情我不用多说,只需露个意思,他就能帮我搞定,是我最得力的手下。”说到这里,吴显龙停顿一下,“——那天晚上,开车的就是他。”赵辉不语。吴显龙说下去: “他后来跟我提起过调包的事。我装作不知道,说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他说:‘阿哥你不用骗我,我晓得你是老屁眼(方言,意为精明能干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问我为啥不计较,换了别人老早翻毛腔(方言,意为生气)了。我说可能是因为从小被家人扔在上海,所以特别害怕别人不理我,我受不了朋友对我说,拜拜,以后各走各的路,受不了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人。我想创建我的世界、我的王国,可是如果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这样,害怕得不得了。你们可以看我不顺眼,打我、骂我,甚至踩扁我,但是,千万别离开我。” 那晚赵辉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最后吴显龙喝醉了趴在沙发上。赵辉拿过毯子替他盖上。吴显龙兀自絮絮叨叨,甚至还编了个故事,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吓唬一下苏见仁,是那人收了竞争对手的钱,故意陷害他,才把人撞死的。“——就是之前那家拍地的公司,被我摆了一道,所以想借这机会报复我。”他很诚恳地看着赵辉,嘴里散发着呛人的酒味。赵辉都有点儿替他难过了。绕那么大一个圈,其实真正想说的,就是最后那句——“千万别离开我”,忒孩子气了。故事像时下流行的脑残狗血剧,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但还是打动人。编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是搭配好的。什么人听什么故事。一个萝卜一个坑,逃不掉的。一句“千万别离开我”,看似普通,却不偏不倚,正中赵辉的命门,奇经八脉,统统被制住,又酸又麻,连带着眼圈都红了。 赵辉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没原则的人,想到“原则”两个字,又忍不住笑。这当口儿想这个,不是讽刺是什么?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胸口那里挠,火辣辣地生疼,又是一种牵丝攀藤的钝痛。吴显龙大着舌头说到东东:“你说,他决赛画些什么好?”赵辉道:“看他自己。”吴显龙道:“这孩子聪明,也许真能成大器。”赵辉叹道:“爹妈都望子成龙,这世上真正成龙的又有几个?”吴显龙看着他,嘴角咧了一下,似是想笑。眼皮耷拉下来,到底是屏不住了。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肚皮上一放,喃喃道:“我六十多了,除了你们,什么都没有。”——总算是睡着了。许久,赵辉把手抽出来,替他将毯子再盖严些。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知了声。半夜了,还是闷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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