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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陶无忌径直去找程家元。赵辉的那两笔,第一笔不是私底下交易,走公家的流程,账面上做了些花样;第二笔数额有些大,便拆开来,一亿走公,一亿走私。单据上清一色是程家元的名字。陶无忌见面第一句便是:“照理这时候不该见你,被人发现,我吃不了兜着走。”这话是实情,但本也不必说。主要是程家元忒犟头倔脑,被胡悦叫出来,脸紧绷着,欠他多还他少的神情。陶无忌便有些后悔,想,又何必跑这一趟?问题其实不大,只要没拿人家好处,早晚总能查清,多费些手脚罢了。陶无忌是想提醒程家元一声,关键时刻留个心眼儿,有错没错都夹牢尾巴。到底是同届,半吊子的朋友,不尴不尬的情分。上次他父子的事,虽说是无心,但终归因自己而起。这次稍稍关照些,才是做人的道理。在审计部做了这些日子,见得多了,想问题也更细致些,Excel表格似的,横列竖列,清楚又周全。老关、老马铁定逃不了,临死放急屁,水鬼似的,拖一个算一个。赵辉那桩,从头听到尾,都是私下里相授,一点儿实证没有。

  老关说他倒是想过录音,第一次是猝不及防,没准备,第二次手机揣在口袋里,可赵辉借口调静音,让两人把手机摆上台面,一点儿小动作也做不了。老关用了“心思缜密”这个词,又问陶无忌:“你心里该有数的,是吧?”陶无忌没接口,觉得一个几十年工龄的老同志兼老狐狸这么说话,其实挺可笑,讨饶不像讨饶,揭发不像揭发。记得在前台实习那阵,白珏冷不丁冒出一句:“不是我没本事离开前台,是不想,这幢楼上上下下几十个部门,除了前台清爽点儿,其他都是乱哄哄一团。”陶无忌那时觉得这话忒夸张。许多人说话都有这个毛病,故作高深,看透一切的模样。现在再想,依然是夸张,但意思不全错。还是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银行大门朝南开,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里面。银钱来往,翻手云覆手雨,悄无声息,又是惊心动魄,滋生着无穷无尽的念头。除了希望,也有绝望。

  程家元让胡悦先走,说要单独跟陶无忌聊聊,“不打架,也不骂人,就一起喝点儿东西”。他给胡悦叫了出租车,又塞了张公交卡在她手里,叮嘱“到家给我打电话”。胡悦朝陶无忌看一眼,笑笑。陶无忌也笑笑:“再见。”

  两人没去酒吧,挑了个咖啡馆,各自点了咖啡。

  “胡悦是个好女孩。”陶无忌道。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你好福气。”

  “这我也知道。”程家元停顿一下,“——妒忌我不?”

  “神仙姐姐被人追走了,说完全不妒忌,肯定是假话。”

  程家元嘴巴一撇:“怪你自己。”

  “晓慧也是好女孩。这世道,好女孩追走一个少一个。让剩下那帮兄弟哭去吧。”

  临到家前,陶无忌接到胡悦的电话:“聊得挺好?”他道:“亏得你现在是他女朋友了,否则还真聊不起来。”电话那头笑了一下:“为了你们的友谊,我也算尽心尽力了。”陶无忌道:“别没良心,人家程家元对你多好,坐出租车连公交卡都给你备好,就差喂你吃饭了。”胡悦叹道:“倒也是。我现在每天起床都不用定闹钟,他准时打电话过来,还不是在家打的,人等在楼下,牵个气球飘到我窗口,上面如果画着笑脸,就说明是晴天,哭脸就是下雨,不哭不笑就是阴天。我洗漱的时候,他跑去买早点,等我上车,豆浆是烫的,生煎底下那层皮也是脆的。拿根针管扎进生煎里,把醋灌进去,好吃又方便。还不用餐巾纸,小毛巾团好放在保温杯里,拿出来还是热的。相当周到。”陶无忌哦的一声:“看不出,小程原来是老手。”胡悦正色道:“跟老手新手没关系。关键还是我比较讨人喜欢,怨不得人家这样。”

  两人说笑着,欢快的气氛像咖啡表面那层拉花,漂亮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能盖住底下的晦涩,还有欺骗作用,好像是为了锦上添花,逗趣似的。陶无忌那句“为什么和他交往”就在嘴边,却终是说不出来。立场不对,时间也不对。若是当场问也就问了,开玩笑也好,朋友间关心也罢,都说得过去。现在再问就有些奇怪了。孤男寡女深夜煲电话粥,本就暧昧,插科打诨一番倒也罢了,有些话题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碰的。像雷区,一踩就麻烦。

  陶无忌嗫嚅了半晌,换个说法:“会和他结婚吗?”

  “这问题有点儿傻。”胡悦直截了当,“21世纪了,我们也还年轻。”

  “必须承认,程家元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陶无忌一锤定音的口气。

  “说得也是。他告诉我,他妈妈光是存在银行的定期就有四五百万,还不包括房子、车子、股票、保险和理财产品。”

  “姑娘,你堕落了。”陶无忌摇头。

  审计配合纪检,进驻浦东支行不到一周,便有了结果。老关、老马被揪出来,地下钱庄加单据造假,个人财产中至少有两百多万说不清来历。除了两人,还牵涉到一个业务部的副科长、一个风控部的资深干事。做好做歹都要有个产业链,街头行骗都要有个撬边模子(方言,意为商家找来假装顾客的人),否则不成气候。据说这条线在浦东已是有些名气了,黑道白道公的私的都有,属于经营得比较成功的。旁人都感慨,老关、老马在行里业务不算突出,捞偏门倒是把好手,可见S行委实是藏龙卧虎。这事与上次广州分行的Case俨然有了呼应,重要岗位的负责人或是资深员工长期不交流,给了某些人可乘之机。总行那边下文,要严肃整顿。苗彻是上次的主审,两案并一案,一周内务必拿个可行的报告出来。他叫来陶无忌,感慨:“现在审计工作不把您带上,心里都没底。”换了别人,陶无忌立刻便嘲回去,弹皮弓又快又准,唯独对着苗彻不敢,只是傻笑,嘴上道:“领导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请明示。”苗彻嘿的一声:“这种俏皮话说得没名堂。过分谦虚就是骄傲,黄梅天都浇不灭您头上那团红得发紫的火苗。”

  陶无忌细辨苗彻的语气,应该还是褒多于贬的。浦东支行这趟,其实谈不上多少技术含量,查证取证一气呵成,没费什么事,看不出水平。苗彻对陶无忌满意,倒不全在公事上头,还有细节方面的处理。几天前,苏见仁跑来找苗彻,三句两句便透了底,说匿名信是他写的:“主要就是出口恶气。这招还是他教的,我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苗彻无话可说,只是问他有什么证据。苏见仁反问:“你见过天底下有不透风的墙吗?反正等调查结果出来你就晓得了。”苗彻没驳他,也没顺着他,破天荒邀他到家里坐,把朋友送的明前新茶泡一壶,再开一袋花生。电视开着,四只眼睛盯着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其实这样也好,想聊就聊,不聊就停下,电视做背景,有声有色,也不怕冷场。茶是好茶,花生放久了,有点儿潮,别别扭扭的口感。苏见仁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咀嚼,再喝一口茶,忽地,有些伤感。

  “我现在真是没朋友了。就算你再嫌弃我,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

  苗彻撇嘴:“说得好像你以前朋友很多似的。”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瓜,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你,”苗彻往壶里续水,停顿一下,“——我是害怕。”

  “怕什么?”

  “怕这么下去,最后跟你一样,身边一个朋友都没了。”手一抖,溅了几滴水出来。

  花生皮漂得茶几上窸窸窣窣一片。电视里在放一档喜剧节目,笑声像风声那样飘忽不定,也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的人,笑点和泪点都变低了。苏见仁说他刚知道程家元跟这事有关,“拿个小孩顶缸”,愤愤不平。苗彻揶揄一句:“功夫做得不够细致。”猜他这趟来是为了儿子。果然,苏见仁拜托他多关照程家元:“不止这次,以后也请你多多费心。我是个废人了,好在还有老同学。这孩子像我,饭桶一个,没人盯着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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