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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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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出色的学生后面,都有一个好老师。”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当年有不少人劝我留校,说我的性格,很适合当教书匠。” “那后来呢?为什么没当?”陶无忌问。 赵辉耸耸肩:“还是觉得不适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别人眼睛里看到的,都不准确,往往只是皮毛,片面、单一,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亲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无忌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赵辉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一丝诧异,应该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怆然。对着一个孩子。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今晚吴显龙本来是劝他喝点儿酒的,他借口开车,没喝,其实是怕喝醉失态。通常心情越乱,便会醉得越快。吴显龙翻来覆去地说谢谢,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把眼睛蒙上,不听,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脑指挥手脚,这几天,却是一下子飘过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慌乱,手心里全是汗,却还不能露出来,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车子撞上围杆那瞬,赵辉听见陶无忌叫了一声“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及至醒过来,赵辉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陶无忌坐在轮椅上,戴着护颈。 交警陆续给两人做了笔录。对方车辆负主要责任,会车时打远光灯,影响司机视线。好在气垫弹出及时,才没有大碍。一个脖子脱臼,一个轻微脑震荡。赵辉挺抱歉:“难得让你搭个车,还害你受伤。”陶无忌说没事,又问赵辉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我反正是一个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说一声?”赵辉一想没错,连忙打电话给保姆,谎称临时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这一阵老是到医院探病,现在轮到自己了。” 两人在急诊病房观察一夜,病床紧挨着,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刚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话题便也更亲密些。陶无忌想听“上海1号”的事,便让赵辉聊些细节:“大家都说,这是S行几年来最漂亮的一个Case。”赵辉笑笑,说无非是胆子大些,别人不敢投,自己冲在前面:“人人都想赚钱,又怕蚀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我这人,别人只当我稳重,其实我骨子里野豁豁得很,认准一件事,死活都要干成。”陶无忌笑了笑。“其实,还有个原因,”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似在犹豫该不该对这孩子吐露,“我爱人,是土生土长的浦东人,她在陆家嘴住到二十岁才拆迁搬走。花园石桥路1号——这是她家原来的门牌号,因为好听,我便一直记着。这么巧,刚刚好是‘上海1号’的位置。这块地拆了盖,盖了拆,建过菜场、超市、小学,现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国最高的楼。我那天拿着‘上海1号’的效果图看,那么高的一幢楼,上面一半都在云里,就像《西游记》里的天宫。她要是还活着,不知会感慨成什么样。她对浦东有感情。我时常想,这幢楼再怎么高大上,脚下的土地始终是那一块,不会变的,是我爱人的家,也是我的家。我把‘上海1号’的项目做好,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欢喜的。你懂的,上了年纪,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傻念头冒出来,自己也控制不住。”瞥见陶无忌怔怔听着,笑了一下,“——也说说你的事吧。” 陶无忌说起自己的家乡。小县城,不过几千户人家。青石铺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树。冬暖夏凉。生活节奏缓慢。陶无忌说他父亲原先在县医院当会计,后来被人开后门挤掉铁饭碗,便在医院附近开了爿小文具店,兼职当账房先生。县城结婚流行请账房先生。拿张大红纸,男女两家分开,按亲疏远近,写下客人的名字,后面跟着各户的礼钱数目,钱和账要分文不差,最后交到双方家长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写得漂亮,又当过会计,很适合干这个,时常被叫去,赚一封红包。但也不是没出过岔子。有一次,女方没交代清楚,把新娘的亲舅和表舅名字说反了。“娘舅大过天”,按理舅爷是要排在第一位的,这是风俗。陶父大笔一挥,错把表舅的名字写在首位。本来这也没什么,重写一份就是了。偏生那亲娘舅是个极蛮横的人,冲上来把红纸一抢,便撕个粉碎,还差点儿动手。陶父吓坏了,回来就说以后不干了。 第二天,娘舅带着烟酒上门赔罪,说自己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觉得他是个爽快人,一来一去,倒成了朋友。陶无忌和两个姐姐,从小到大吃过的喜酒,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县城的喜宴多是露天席,搭个棚,从早吃到晚,哪里还安插不下两三个孩子?尤其陶无忌,念书好,方圆几里都有些名气的,跟在父亲后面,不用开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饭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这么叫他。及至考上大学,“秀才”变成“状元”。比起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人,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学习。陶父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经济条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无忌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媒婆上门,说有女孩家想先把婚事订下,将来好就最好,若是不好,他们也没怨言的。还有愿意资助学费的,说将来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妆,不成就当借给孩子,不收利息。 赵辉忍不住笑:“很抢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妇。”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无忌请了病假,去五角场监狱看朱强。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带出来,瘦了一圈,脸颊那里凹下去。见到陶无忌,他先是一怔,随即问:“吃过生活(方言,吃生活即挨打)了?”——是说陶无忌的脖子。陶无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声:“没死,运气不错。”陶无忌道:“差一点儿。”他道:“老天不长眼。” 陶无忌带了一袋水果。看守接过,检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强手被铐着,不能动,忽地飞起一脚,把那袋水果踢得老远,苹果葡萄滚一地。“干什么!”看守喝道。朱强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无忌,冷冷地道: “滚!” 回去的路上,陶无忌觉得舒畅了些,脱臼的脖子也舒服许多。他就是去挨骂的。可惜隔着玻璃,否则再挨两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里被什么充溢着,有许多东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半小时后,他到了胡悦家附近的小茶馆。胡悦已等在那里,靠窗的位置,点好了茶和果盘。她听出电话里他的异样,神情便愈加温柔: “有事?” 他告诉她,有一阵县城里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己犯的错如实地向神父说出来。很多时候,告解亭成了孩子们的玩具。他们钻进去,扮作神父,偷听别人的秘密。很少有人会真的告解。但偶尔也会碰到一两个傻子,跪在那里倾诉。一次,某人来告解,说自己爱上了张小冬的老婆,求而不得,非常苦恼。张小冬是城西开水果铺的,其貌不扬,还酗酒赌博,娶的老婆却是如花似玉,远近闻名,暗恋她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本来这也没什么,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多了去了。偏偏那人说得很具体,写小说似的,起承转合,还有心理描写和细节,但也是很有节制的,不觉得淫邪,反而很动人,催人泪下的那种。这事很快便传开了。最终现实情况竟真像小说了,女人和张小冬离了婚,跟了这人。更妙的是,众人提起这两人,竟一丁点儿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反倒认为,这么痴情的男人,傻子才不嫁。 “挺有趣啊,”胡悦笑道,“这人很聪明,懂得利用舆论的力量。” 陶无忌喝了口茶:“是我教他的。” 胡悦一怔。 “那女人是我大姐,很没用,整天被老公打,还不敢离婚。那男的也不敢,怕被人戳脊梁骨骂狗男女。你知道,我们那里风俗还是很守旧的。我爸心疼女儿,逼我想出这个主意。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儿阴险?” 胡悦停顿一下。“你是为了你姐。出发点是好的,应该叫机智。” 陶无忌告诉她:“朱强泄露客户信息那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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