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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离开时,赵辉送苗彻出去,刚按下电梯,隔壁门打开,周琳穿着家居服走出来。“苗总,好久不见。”脆生生的声音。苗彻愣了一下,没搞懂什么情况,朝赵辉看去。

  “邻居。刚搬来的。”赵辉也懒得解释。

  电梯到了。两位男士停顿一下,让周琳先请。周琳也不客气,拎着垃圾袋走进去。赵辉看到她的露趾拖鞋,脚趾涂成鲜红。“苗总……”周琳没说完,便被苗彻打断:“别叫我苗总,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算什么‘总’啊,你旁边这个才是如假包换的‘总’。”赵辉朝苗彻斜了一眼。周琳咯咯娇笑:“‘总’是尊称呀,两位在我心里,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叫‘总’呀——苗总要是实在不喜欢,那我就叫你苗大哥。”

  “谢谢你了,还是苗总吧。”苗彻说完,轻轻推了一下赵辉,眼里满是询问。赵辉摇头,做了个回头再说的手势。

  赵辉送完苗彻回来,远远便看见周琳等在楼下。他停住脚步,想着要不要到超市弯个圈,买点儿小零小碎什么的。“被这女人缠住,你有的搞了。”刚才,苗彻替他担心,把话说得很直,“你到底对她什么感觉?”赵辉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感觉?”苗彻道:“真要什么感觉都没有,倒也不用怕了。别说搬到隔壁,就是姓薛的直接让她搬进你家,也没事。”赵辉好笑:“你觉得我会对她有想法?”苗彻反问:“你以为老薛是傻子,专做无用功?”

  “赵总!”周琳朝赵辉招手,抵住防盗门,等他。赵辉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晃了几下,示意还有事,转身便走。这副情形落在她眼里,应该是有些狼狈的。赵辉到小区门口转了一圈,买了点儿水果,折回来。悄无声息地上楼,拿钥匙开门,做贼似的。可惜还是惊动了她。“赵总,红酒扳手有吗?”女人探出半个脑袋。赵辉暗自叹口气:“等着,我拿给你。”心想这女人倒是好兴致,一个人在家喝红酒。

  东东开始有意无意地念叨“隔壁的阿姨”。他问:“隔壁的阿姨大概几岁?”赵辉说,三十多吧。他又问:“是上海人吗?”赵辉回答,南京人。东东便不吭声,到一旁翻旧相册,李莹年轻时的照片,一张张地翻,看得很慢很仔细。一会儿,蕊蕊也凑过来,把眼睛贴在相册上:“妈妈——”东东不无嫉妒的口气:“你还见过真人,我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的。”又问父亲,“声音呢?她的声音和妈妈的像不像?”赵辉断然道:“不像,一点儿也不像。”瞥见儿子有些失落的神情,又觉得不忍。东东其实脾气性格像他,男人太敏感,有好也有不好。

  赵辉年轻时也是容易感触,碰到事情想得多,翻来覆去的,面儿上还不露出来,便格外受煎熬。后来岁数上去了,见惯了,才稍好些。眼下儿子正是胡思乱想、举一反三的年纪。每次隔壁一有动静,这小子便冲过去,扒在猫眼上看。赵辉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偏偏隔壁那位又是一百个不安分,成天借东借西,酱油、醋、老姜、蒜头……专挑赵辉在家的时间,有次居然还跑来问:“赵总,沐浴露有吗?刚好用完了。”赵辉不与她废话,径直拿了瓶新的给她。她也是有借有还,隔日便去超市买了一模一样的还他。连保姆都看出端倪了,问赵辉:“她有男人没有?”赵辉回答:“不知道。”保姆的眼神便有些暧昧了。赵辉只当没看见,心想,就算隔壁搬来一只老虎,这日子还是照样过。

  “女人是老虎。”苏见仁受伤后,请了半个月病假,再上班时,很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他到赵辉办公室表决心,说以后再跟这女人有瓜葛,他便不姓“苏”,改姓“贱”。赵辉表示赞同,装作不知道他前几天还被周琳放过鸽子。那天保姆兴冲冲地拿着一大捧红玫瑰进来,赵辉问她哪儿来的花,她说是隔壁女人不要的,扔在门口,被她捡了来。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恰恰周琳来借蒜头,一眼瞥见茶几上的花。

  赵辉尴尬得背上都出冷汗了。她倒也快人快语,说花是苏见仁送的:“约我晚上去看歌剧,赵总你说,我怎么可能会答应?嘿,票子我收下了,待会儿就去趟大剧院,卖给门口的黄牛,多少还能赚点儿——总比扔掉浪费要好,赵总你说是吧?”说着,又朝那束玫瑰看,意味深长的。赵辉窘得头皮都麻了,这情形像是与她达成了某种“实惠度日”的共识。要命。也不好提醒苏见仁。这女人妖精似的,说话虚虚实实,倘若最终还是去了,自己倒是枉做小人。结果晚上不到八点,周琳便回来了,喜滋滋地告诉赵辉,卖了四百多块钱。赵辉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本不打算给她开门的。有些事情是要做得绝些,才能表明态度。葱姜蒜也是不打算再借了。到了赵辉这个年纪,男女间那些你迎我却、欲擒故纵的把戏,看得太多,心知肚明,不说穿罢了。

  苏见仁那束玫瑰,必然是在外头送给她的。哪里不好扔,偏要带回家扔。保姆前脚捡,她后脚便来敲门。两家阳台隔得近,分明见到她家花盆里种了蒜头,偏偏还要来借蒜头。她也不在乎被看穿。这女人便是如此张扬,一个回合接一个,像调戏,又像挑衅——是保姆开的门,说前一日便讲定了,邀她一同来包粽子。赵辉莫名其妙,又不是端午节,居然想起这个了。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从菜场买的新鲜粽叶,肉是隔夜浸下的,加酱油和料酒,一块块斩成寸许。糯米用浸过肉的酱汁搅匀。现煮的咸蛋,剥出蛋黄。绳子一头咬在嘴里,用巧劲,托叶匙的手撑着,配合另一只手的动作,把粽叶剩余部分折盖上去,握住粽身,将盖叶部分捏合折下,用草绳绕扎整个粽身。大锅里烧开水,粽子一只只放进去。不多久,屋里便满是粽香。

  “是东东想吃粽子。”保姆告诉赵辉。赵辉起初有些纳闷,随即想起,相册里有一张李莹包粽子的照片,才晓得这孩子的用意。赵辉装作不经意问他:“粽子好吃吗?”东东答非所问:“她不怎么会包粽子。”赵辉自然看得出,周琳做家务是外行,连粽叶都拿不牢。保姆那样嘴欠的人,竟也没计较什么,任由她胡乱打下手。厨房里一片和谐。东东在旁边默默看着。周琳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几岁了,读书好不好,有女朋友没有,喜欢什么运动。东东倚着墙,眼睛看地下,简洁地逐一回答。粽子煮熟了,周琳剥开一个让他尝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周琳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尝尝看呀。”他才尝了一口,烫得直咝气:“蛮好。”

  赵辉冷眼旁观,猜想他不在家的时候,周琳必定也是光顾的。看保姆与她说话的口气,谈不上很熟,但应该不止一两面的交情,竟有些邻里间日长时久的意思,也是很家常的。她称呼东东“赵公子”,倒不全是戏谑,亲切的成分占了大半。“赵公子,替我把袖子卷上去些”“赵公子,帮个忙,倒杯水”“赵公子,电视机开大声些”——东东被她使唤,看不出脸上表情,也不吭声,动作倒是很顺畅,一点儿疙顿不打。

  欧阳老师去世的前一晚,赵辉在医院陪夜。应该是有些预感的,他说要留下来,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拒绝。赵辉借了把躺椅,支在病床边。师生俩头碰头,聊了大半夜。赵辉多是听老师说。老师中气不足,语速比平常慢了许多,声音也轻,但好在周围安静。老师又劝他再婚,到底不是七老八十,将来的日子还长,要有个伴才是;万事都看淡些,工作上生活上,顺其自然,自己开心最重要;身体也要当心,烟酒适度,管住嘴迈开腿。老师还提到了蕊蕊,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气,老天爷是公平的,这里缺的,那里说不定会补上……道理是老生常谈,过去也不是没提过,但在这样的夜里,又是医院,便多了些肃然的意义。老师说到后头,停顿一下,道:

  “有空多来看看你师母。她不容易。”

  赵辉点头,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老师想吃油墩子吗?我明天买一个。”

  “好,想死这味道了。”

  次日中午,老师便走了。癌细胞扩散到肝脏,胸腔严重积水,还有吐血。好在走得很快,从急救到拔管子,前后不到两小时。医生安慰师母说,对一个胃癌晚期病人来讲,他吃的苦头不算多。宣告死亡的那瞬,师母先是一动不动,被点了穴似的,随即抢上去,一把扯下老师脸上的白被单,怔怔地看着,过了两三分钟,忽地扑倒在老师身上,声嘶力竭的:“骗子,你真的走了,你抛下我走了,你这个骗子,抛下我走了——”师母的哭声,像孩子那样肆无忌惮,泥沙俱下般,完全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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