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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致远信托公司成立不到三年,经营得风生水起,在座众人,十个倒有六七个买了他的产品。薛致远赚足真金白银,也赢尽口碑人心。都说薛致远是贫家子弟白手起家的典范,有眼力有拼劲,也有手段,而且还肯帮人。老同学有困难,他只要能做到,那是绝无二话的;助朋友发财、借点儿钱调个头寸什么的,一般没问题;还有像苏见仁这种,朋友的朋友有难,也是能帮就帮。

  薛致远想到这里,忍不住朝苏见仁看去,与后者目光相接。两人其实都算是隐忍的了。薛致远是忍着不笑,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苏见仁则是忍着不发作,把怒气和眼泪往肚里吞——很有意思了。当年读书时,两人一个宿舍,关系糟糕。苏见仁倒不是故意摆高干子弟的谱儿,关键那时年轻,想什么便说什么,行事做人都不顾忌。而薛致远那样的处境,自然是异常敏感和脆弱的。往往是,一个得罪人而不自知,一个受伤害了却又说不出口。当然也有抖落包裹的时刻。是因为李莹。

  薛致远的情书写到一半,不知被谁抢了过去,本来也没啥,一笑了之的事,偏偏那天苏见仁告白失败,一肚子闷气,见了便道:“我都被打回来了,凭你还敢痴心妄想?”男生的心眼儿,说大很大,说小又实在是小。那天两人为了这句话,居然大打出手,一个下颌骨被打得骨折,另一个更绝,头重重撞在桌角上,硬生生撞成了脑震荡。两人都被学校记了大过,从此再无交集,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这几年稍稍好些,到底上了年纪,又在同一座城市,面儿上总要过得去才是。

  周琳是苏见仁介绍来的,乍一见她,薛致远还有些迷糊,猜不透姓苏的是什么路数,几句话一说,再一想,便清楚了。苏见仁是真心想讨好这个女人,有些慌不择路了。薛致远一口答应下来,话还说得很漂亮:“老苏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周琳自是千恩万谢。在百度上搜一搜,圈内再打听一下,她晓得眼前这人才是帮得上忙的,便不再缠着苏见仁,一心只奉承这位薛先生。苏见仁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也只是随意应付。苏见仁早知会是这种结果,但电话里听她敷衍的口气,仍不免伤心,想,这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那个女人——”苗彻望着不远处的周琳,忍不住摇头,“太不可思议了。”

  赵辉嗯了一声,强自按捺着,继续吃盘里的沙拉。

  “李莹有妹妹吗,从小失散的那种?”

  “据我所知,没有。”

  “肯定是同父同母,否则不会这么像啊,”苗彻兀自纠结,“简直一模一样。”

  赵辉不说话,挑起盘里一个小番茄,放进嘴里,然而咬的力道不对,一股鲜红的汁水喷出来,直溅到邻座人的脸上。他忙说声“对不起”,拿纸巾给那人擦拭,心里晓得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态了。从摔碎酒杯那瞬开始,他和薛致远、周琳一起,便成了全场的焦点。赵辉脸上强自镇定,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偏偏苗彻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赵辉放下刀叉,霍地站起来。苗彻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肚子不太舒服。”

  赵辉说完,径直去了洗手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想被来来往往的人行注目礼——见到他,清一色地神情不自然,用力过猛的态势。敬酒,寒暄,说场面话,偏生这些一样都少不了。赵辉都有些后悔今天来了。他坐在马桶上,调整呼吸。外面陆续进来几个同学,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地,聊到周琳,接着又带到他身上。

  “他女儿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唉,生下来就得病,夫妻俩怕她将来没人照顾,又生了个儿子。谁晓得李莹走得早,只剩他一人照顾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啧啧,也作孽。”

  “女儿多大了?”

  “二十来岁吧,儿子也读高中了。”

  “唉,这是命。人拼不过命的。”

  赵辉早习惯了人前背后的这些嗟叹。当面不提,看你的眼神里或多或少带些异样。其实也分厚道与不厚道。厚道的,只是同情、怜悯;不厚道的,还掺杂着别的。当年那些追求李莹的男生,到头来一个个落了空,对他不能说完全没有恨意。亏得他做人做事挑不出岔儿来,大家公平竞争无怨尤人,便也勉强道贺,只说“羡慕”不说“恨”。后来的事,他总觉得是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大玩笑。前面十几年太顺了,重点高中到重点大学,顺顺当当地念书,顺顺当当地进了银行,顺顺当当地娶了校花,不到三十岁就评了正科,如花美眷,前程似锦。女儿初出生那阵,也是极欢喜的,生得白净可爱,像极了母亲。

  可谁知直到两岁,女儿依然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连“爸爸”“妈妈”也发不出音。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不啻晴天霹雳——竟是先天性视网膜劈裂,加听力障碍,间接影响智力发育。医生说耳朵可以戴助听器,还好些,但眼睛没法治,基本就是个半盲人,视力会越来越差,将来能做到走路不撞墙就算好的了。李莹应该是从那时起落了病根,隔三岔五便说胸口疼,但也没心思细查,全家都乱套了。等到女儿四岁时,夫妻俩商定,再要个孩子。父母总有老的一天,女儿这个样子,将来必须要有人照顾。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所幸儿子倒是健康。稍稍安定些,单位体检,李莹被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没两个月便走了。

  赵辉现在回想,都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阵子的状态,诸如“伤心”“糟糕”“绝望”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甚至有些羡慕妻子,虽然得的是恶毛病,但好在时间短走得快,也没吃多大苦。他便不同了,连眼泪都流得不尽不爽。有时候能够痛快哭一场也是件奢侈的事,要天时地利人和,气氛到位才行。那种欲哭无泪的痛楚,蚀骨钻心的窝塞,真正是比死还难过——亏得是走过来了。

  等人离开了,赵辉出来,洗手,顺便把脸也洗一下,再出去,拿了些吃的。他正与苗彻边吃边聊,薛致远挽着周琳过来打招呼。

  “老同学啊老同学,我不过来,你们只当没看见我,伤心伤心。”薛致远开着玩笑,替几人介绍,“周琳小姐,新怡服装公司高管,美貌与能力并重。赵辉、苗彻,这两位可不得了啊,一位是S行浦东支行的老总,一位是审计部的高层,都是上海金融界的中坚力量,如日中天啊,呵呵。”

  “那是真的不得了。幸会幸会。”周琳递上名片,“以后还请两位多指正。”

  “不敢当。”赵、苗二人也分别递上名片。

  “薛老板最近红光满面,发财了。”苗彻说薛致远。

  “哪里,小打小闹,入不了您二位的法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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