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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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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家明的努力彻底失败。他用求援的目光去看大队派来的宁山东,而这个老支部委员正闭着眼睛作打盹状。封家明心里便有一股悲愤涌上来。他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道:“算啦,甭再评啦,还是一拉平,男劳力都记十分,女劳力都记七分!” 他这么一说,会场上又有一些不满声悄悄响起:“还是这样呀!”“光这么弄谁还出力干呀!”……封家明气得骂起来:“都是些什么东西!刚才干×的?”人们又都转为沉默。 费金条这时却开口了:“队长,兄弟爷们,咱们别在这里争多争少啦!咱再怎么偷懒磨滑,也还是些黑脸,是天天下庄户地的,比起那些白脸的,咱们还不亏死啦!” 这句话顿时转移了大伙的视线并引起共鸣。人们点头道:“是呀是呀!如今就是黑脸的挣给白脸的吃!”接着就有人算起本生产队一共有多少个不在队里干活却在队里记工分粮的。算了一会儿,有大队干部两个、管理区电话员一个、公社战山河兵团三个、在县城上班的“亦工亦农”人员两个、赤脚医生一个、民办教师一个,大队果园两个,再加上经常出去办公的管理区民政网长,一共是十二个半。这就是说,这些不在队里干活却回来记工分粮的人占到了全队男劳力总数的三分之一。算出这个结果有人就骂:“日他娘,就该咱当孙子出憨力呀?不干!咱也不干!”老笼头接着说:“明天就叫那些白脸回来种麦!他们不回来种咱们也不种!” 封家明没想到会议竟出现了这么个主题。平心而论,他也早就对这种现象感到不满,也觉得应该让那些人回来干几天活试试。他便转身问宁山东:“山东哥,你看大伙的这个意见怎么办?” 宁山东笑一笑:“我把这意见带回去,跟老书记商量商量。” 第二天早晨,封家明照旧喊社员去种麦子,可是一些人到铁牛那儿,先问队长那些“白脸”今天来不来。家明作了难,说:“他们就是来干也不会这么快,大队得商量商量。”老笼头说:“不行,他们不来咱们就不下湖!”许多人也说:“对,他们不来就不下湖!谁再下湖谁是龟孙!”说着便蹲下去端起了烟袋。几个小青年兴奋地喊叫起来:“罢工呀!罢工呀!”边叫边在铁牛身上蹦上蹦下。 正在这时,四队上工的队伍从村里走了出来,看见二队这个阵势,便停下脚步问怎么回事。问清了,一些人也大叫:“二队做得对!咱也不干啦!”于是四队的工也上不成了。三队的社员正在村西南角集合,听见这边嚷嚷跑过来看,随即也加入了罢工的行列。 四队队长宁胜利见到这个场面,摆摆手大声说道:“哎,我说兄弟爷们儿,咱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大队反映,但是不能不上工呀……”然而他的话马上被众人打断了。众人吆喝道:“不上!就不上!” 宁胜利见自己的话没人听,只好与封家明一块儿找老书记去了。他们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郭自卫是做不了主的,要找就得找封铁头。 老铁头正在家里听宁山东讲昨晚上二队社员会上的情况。封合作也坐在一边。见宁胜利来说村前发生的事情,封合作惊讶地道:“他们还真得不干了?”他焦急地拿眼去看爹,老铁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开会!办学习班!办他三天三夜,最后挖出领头的狠狠治!再不行就到公社报案!” 又是这一套。封合作自小就见识了爹的这些做法。他摇摇头,便与宁山东和两个队长急匆匆走向了村前。 看见年轻的大队副书记来了,三个队的社员都停止了喧哗,一声不吭站在那里。封合作此刻感到了内心的紧张。他自从当了大队干部以后,经常在社员大会上讲话,每次讲话都是很自信的,但这次不。他想想,自己恰恰是社员说的“白脸”中的一员,平时是很少到队里干活的,便觉得有些羞惭。他又想,社员们提的意见也对,各级各行业抽的人员,按说是不应该再到队里分配的,可是这些年上面就这么规定,大队又能怎么样?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叫他们都回队里干,那些人担负的工作怎么办?唉,现在的事情真是难弄…… 踌躇片刻,他开口道:“兄弟爷们儿,你们提的意见我都知道了。按理说,在外头干的人是不该回队里记工分粮的,如果回来分,那么也要交给队里买工分的钱。我承认,这几年有些人,像亦工亦农人员交队的买工钱叫大队截留了。这是不对的,应该纠正过来。大队果园的收入,也应该适当分给各队一部分。可是,有些劳力是公社无偿调用的,大队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一条我应该向大伙检讨,就是平时参加队里的劳动太少,从今天就开始改正!走,咱们快上工吧!” 说着,他转身寻见他所在的三队队长费有基,从他手上接过一条牛的缰绳,就与他一块向南岭走去。 见大队副书记带头下了地,三个队的社员也便不再议论什么,一个个在自己的队长带领下出了村子。 不料第二天,正好公社开支委干部会,封合作等人没能到队里去干活,社员们立即又把工停了下来。 喊了半天喊不出人来,封家明便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蹲着。他的胃早有毛病,平时常常咯气,这会儿生起气来就抻着脖子一声接一声像公鸡打鸣。细粉看见男人这样子,像个女侠似的卡着腰说:“都不听话,是些什么×社员?我给你骂他们一顿!”说着腾地跳到高高的磨顶上便要向四周开口。家明捂着心口喝道:“你个死女人,快给我下来!”细粉只好悻悻地跳下地,嘟哝道:“不叫俺帮忙,你自己憋死自己吧!”挎上篮子就到菜园去了。 封家明蹲到日上东南天,仍然愁肠百结。这时,他却隐隐约约听见南岭上有人打喝溜。是哪个队下湖种麦子啦?他站起身往南岭上望望,却并没见有人使牛。可是那喝溜声还是响着,而且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封家明再仔细看看,发现南岭的最高处有个人影,是谁看不清楚,喝溜声好像是他发出的。 是谁?不使牛耕种打什么喝溜?封家明觉得奇怪,便打算到那里看看去。 一步步走近南岭顶端,那喝溜声也越来越清晰。又一声传到耳中,封家明心里一动:这不是爹的声音么?再抬头看看岭顶,果然是爹坐在那里,是他在打喝溜! 几十年没使再使牛了,今天为啥又一个人在岭顶上打喝溜?怀着一肚子疑问,封家明快步走上岭顶,走近了爹。 儿子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引起大脚老汉的注意。此时他披一件被夹袄,依然坐在一条地堰上打着喝溜。他半仰着头,眯缝着眼,用他那条老嗓子唱着庄户人祖辈流传下来的喝溜: 嘿哎咳…… 嘿哟嗬…… 哟嗬嗬嗬嘿哟嗬…… 这种吆牛号子封家明自小就听惯了,而且他自己也会唱。多少年来,多少个播种时节,这里的山山岭岭不都是响遍庄户人的喝溜声!这喝溜,唱起来是没有词儿的,只是“嘿哎咳……嘿哟嗬……”地唱些衬字;调子也不一律,因人而异。正是这种没有词儿的唱,越发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印象,激发起人们的种种联想:有的高亢激越,像一支赞美五谷之神的颂歌;有的缠绵婉转,像是对土地倾吐的心曲;还有的萦回悠远,一唱三叹,像在诉说庄稼人世世代代的悲欢……在这种响遍山野的喝溜声中,则是男女老少挥汗如雨不遗余力的劳作,是让每一个真正的庄稼人看了都会深深激动都会自觉投入的场面! 可是今天呢? 封家明抬头看看,四周田野空空荡荡,一块块亟待抢种的土地上只有一丛丛衰草在秋风中簌簌抖动……他心里一阵发酸,眼中差点滴下泪来。同时,他也深深听懂了爹在今天异乎寻常喊出的喝溜声! 噙着两包热泪,封家明没再向爹那儿走去,而是迈着大大的步伐走下了岭,走回了村子。一会儿,他与他的儿子封运垒以及他的小舅宁可玉赶着牛去了西北湖。到了一块秋茬地里,封家明让可玉撒种,运垒撒粪,他自己则套上牛,用鞭杆儿一敲犁把,就划出了一道可以播撒种子的垄沟…… 封大脚那苍老而又苍凉的喝溜声还在南岭上响着,从上午响到下午。 第二天早饭后,那喝溜声又传到了村中。这时,二队跟在封家明身后出工的人多了一些。别的生产队也有了牵牛下地的。这样,天牛庙村外的田野里,终于有了一些能与大脚老汉相呼应的喝溜声。第三天,在这些喝溜声中,大脚老汉的那条老嗓子悄悄隐退了,同时,南岭上也不见了他的身影。 但下地干活的人仍是不多,播种的进度仍是非常缓慢。一直到向阳岭冬整会战再次开始,天牛庙的麦子也没种完。后来,许多地刚播下种子就来了第一场雪,那麦苗一棵也没能露出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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