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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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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大脚初到这个会场的时候心里挺坦然。他知道村里又要动员入社,心里说:咱早就说明白了,不入就是不入,还能把咱抱着撂到井里去?所以他站到人群的最后边,叨着烟袋,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会议的内容。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这个会议所要办的事情终于让他弄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他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恐慌。等到人们开始回家拿土地证的时候,他也急乎乎回了家。 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床头的柜子,找出了六张纸片子。这其中的五张是1951年政府为他的五块地所发的土地证,另一张则是前年买费大肚子的地所立的地契。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往四下里乱瞅企图藏住它们。他把它们掖到席底,觉得不行,又取了出来;他踩着凳子把它们塞到一个高高的墙窟窿里,可是端详了一下又将其掏出捏在了手中。正在这时院门一响,儿子家明回来了。家明进屋后说:“爹,干部催咱们家了,快把证送去吧?”大脚把脚一跺,把证往怀里一揣,高声喊:“我不交!我就不交!” 院门又响,这回是绣绣抱着羊丫进来了。他到屋里看看爷儿俩这样子,咬着嘴唇站立片刻,说道:“他爹,交吧,又不是光咱交,都这样。” 大脚看了妻子一眼,就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抽出了手。家明把纸片子拿过去,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这时,大脚的心就像被一根线牵着似的,“咯噔”一下疼痛难捺,便下意识地起身跟在了儿子的后头。茫茫然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直到已经听到会场上的人声了,他才幡然醒悟,停住脚步,转身沿着一条小胡同从村东头出了村,一歪一顿地走向了鳖顶子。 此刻雪下得更大了,那雪已经在路上积了一层,把他一大一小的脚印清晰在留在了身后。他走到鳖顶子,走到他的圆环地里,拂掉浮雪,抓一把土攥在手里,就再也把握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就蹲到那里哭开了。 他想起了十九年前开拓这块地时的情景:他抡着一把老镢头,一下一下地刨着;绣绣拖着个大肚子,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地捡那石头。后来绣绣把孩子累掉了,她的血她的肉都埋在了这里……这么多年了,他为了让这块地肥起来,一年一年深翻,一年一年地往土里加粪。终于,这地改变了成色,一点也不比别的地少收粮食了……这块地就是这么来的。而在大脚以前,世界上是没有这块圆环地的。这是大脚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他早就发现过这块圆环地的妙处,你在地里走,走一天、走一年甚至永远走下去也走不到地头。大脚曾无数次想:这块地永远走不到地头好呀,在这里,我的子孙后代也这样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头,永远永远守住我给他们创下的这份家业! 可是,我这块地,我这块用血汗换来的地,连同祖传的十八亩地和我好不容易才置买的六亩地,却都不是我的了! 大脚的心口窝疼得十分厉害,只好用手紧紧地捂住。 大脚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雪在他的棉袄与棉帽上堆了老厚老厚。 后来,他把头抬起来,让目光离开他自己的土地,向着远处投去了。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大脚猛然发现:这时天牛庙四周的田野里已经有了好多好多的人。他们不知是何时走出村子的。现在,这些庄稼人都披着一身白雪,散在各处或蹲或站,在向他们的土地作最后的告别最后的凭吊! 大脚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不敢再看了。他把脸埋在抱着双膝的胳膊弯里,好半天没再抬起来。 后来是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他抬头看了看,是在附近有一块地的费文水。大脚擦了擦腮边的泪痕。 费文水走到他的身边,装上一袋烟才开口说话:“兄弟,甭难受啦!” 大脚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费文水巴嗒了两下烟袋,又说:“甭想不开,这是天意。当朝天子要干的事,神鬼都挡不住!” 大脚不明白他的话,向他的脸上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费文水从嘴里拔出烟袋,向天地之间指点着:“你看这雪!它偏偏在今天下!这是什么意思?很明白!很明白!” 大脚问:“什么意思?” “下了这场雪,你看你还能分清各家的地界?” 大脚便睁大了两眼看。呵,果然,大雪茫茫,皑皑遍野,所有的土地都连成了一片,那些地与地之间作为界线的壕沟、田埂什么的统统不见了! 大脚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喃喃地说:“是这样呀,是这样呀……” 可是,大脚对一些问题又心生疑问:土地都交了公,到底成了谁家的?是毛主席的吗?可是毛主席又不能来种,还是由咱们庄户人种。可是虽然咱种,那地却又不是咱的。那么到底是谁的呢?大脚想不明白。狠狠地用了阵脑瓜子还是想不明白。 雪仍在下,仍在纷纷扬扬地传达着那种神圣的意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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