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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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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开山两口带着传文上了路。四味楼就由那文和传杰负责打理。传杰的心思在他的货栈,对饭店生意总不上心。

  这天下午,那文数落传杰说:“老三,昨晚那一桌你怎么才收那么几个钱?请人家白吃得了!”传杰笑着说:“嫂子,那不是几个朋友嘛,和朋友怎么好认真呢?”那文说:“古往今来,哪有什么真朋友,都是狐朋狗友。驴啃痒,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哪一口啃不相应,就翻脸了。老三,和你说,今天能看上你的朋友,他准是有事情求你,哪天用不上你了,他一脚就把你踹到那爪哇国去了!”传杰笑着说:“嫂子,你知道爪哇国在哪?”那文说:“我不管它在哪,往后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们交往,自己多长个心眼,省得吃了亏,再满天下找后悔药!”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那文翻翻眼说:“不用看,这准是绍景来了。公子哥!”话音刚落,潘绍景进来。他三十仿佛的年纪,头上戴了顶飞行员的帽子,上面还套着风镜,身上穿着西式夹克衫,脚下是一双短皮靴,整个一摩登青年。他是潘五爷的亲戚,打从潘老大死后,潘五爷也无心经营生意,从热河老家找来绍景接管了店面,自己和潘五奶回了热河。

  传杰笑着说:“绍景,这又上哪消遣去了?”绍景说:“试试我那辆摩托,刚换了个德国的零件。”那文说:“绍景啊,哪天把弟媳妇接来吧,一个人在这耍单,就不怕早晚耍出个二房、三房来?”绍景笑着说:“还接弟媳妇呢,连我自己都想要回去了。”那文说:“我看,你这是叫富贵给烧的!没出个什么力,就把潘五爷的家业接过来,还不满足,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点儿什么!”传杰说:“人家绍景的心气大呀,留过东洋,跑过北平、上海那样的大码头,咱小小的哈尔滨能游得开人家这样的大鱼吗?”绍景说:“大鱼咱不敢说,在这里我没法施展是真的,整天做点儿批批发发的小生意,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当初,要是知道俺五大爷的买卖就这么个规模,杀了我,我也不能来!”那文说:“绍景啊,你是守着骆驼不说牛啊,什么大说什么,哪遭你做笔大买卖给嫂子看看。”绍景笑着朝传杰说:“三哥,咱还真的做点儿大事情啊!不然,妇道人家都笑话咱了。”传杰也笑了说:“倒不是怕谁笑话,你我这个年岁,真应该干点儿有响动的事。”那文说:“你们哥俩,一个比一个能吹乎,俺可不听你们的了。”说罢扭身走了。

  绍景凑近传杰,低声说:“你猜,有人想卖给我什么?”传杰说:“我哪知道?”绍景说:“手枪,一支小手枪。”传杰说:“你买它干什么啊?”绍景一笑道:“反正没什么事儿,玩儿呗。”

  饭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盘菜肴。生子嘴馋,也顾不上筷子,偷偷就下手从盘子里抓菜吃。秀儿进来,看见了说:“小心点,叫你娘撞见。”生子说:“二婶,今天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啊?”秀儿说:“明天你三叔要走马帮,今晚给他送行。”话音未落,那文进来了,一巴掌打掉生子手里的菜说:“就你嘴馋!这要是在你姥爷的王爷府里,非敲掉你门牙不可。”

  传杰夫妇进屋来。玉书笑着说:“大嫂,这是要摆酒席啊?”那文说:“明个儿传杰不是出征吗?”传杰说:“大嫂,跑趟马帮不是家常便饭吗?”秀儿笑着说:“不光准备了菜,连酒都烫上了。”玉书也笑了说:“大嫂,真看咱爹咱娘不在家了!”那文笑着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爹在咱身边站着,连说句笑话都得先看他的脸子,今天,咱们也快活快活!”几个人笑着落座。秀儿给大家斟上酒。

  几圈酒下来,秀儿已经有些醉了,那文又给她斟上一杯。玉书劝道:“二嫂已经喝大了,你别劝了。”那文说: “不是我要劝,你没看她望着酒盅满脸的笑吗?”传杰说:“大嫂,那是二嫂喝大了,才瞅着酒盅笑呢。”秀儿笑着说:“大嫂,俺真的有点儿晕了,不能再喝了。”那文说:“一年咱能有几遭这么乐和,一盅,最后这一盅。”秀儿说:“这样吧,我出个梦儿你猜,猜出来了我喝,猜不出来你自个喝。”那文笑着说:“好啊,多少年没这么做了,在王府的时候,酒席宴上,都好行个酒令,猜个梦儿什么的。”秀儿说:“你可是答应了啊,我这就出了。”那文说:“你出吧,保险你出一个,大嫂破一个,从小猜梦儿猜梦儿就最拿手!”秀儿说:“听好了:大哥天上照耀,二哥大声吼叫,三哥四处乱跑,四哥泪水滔滔。猜吧,啥?”那文想了好一阵子却猜不出来,笑着说:“别说,秀儿整天不声不响地,肚子里还真藏了些锦绣。玉书,你说她猜的是什么?”玉书说:“二嫂考的是你又没考我,是什么你自己猜呗!”那文又问传杰:“老三,咱俩是一伙的,你帮嫂子猜一猜。”传杰笑着说: “嫂子,你多机灵个人还用别人帮忙吗?”秀儿说:“大嫂,我给你提个醒吧,这四句话说的都是人世间的事情。”那文问道:“我见过吗?”秀儿说:“你不光见过,咱这里面你年数最大,见得最多。”

  生子在一旁插嘴说:“娘,头一句说的是不是太阳?”那文说:“怎么见得是太阳?”生子说:“你看,不是说大哥天上照耀吗?在天上照耀的不是太阳是啥?”那文说:“你个傻小子,猜梦儿都是拐着弯说话,能直来直去吗?肯定不是太阳。”那文一拍脑门说:“对了,人世间像太阳那么照耀的只有皇上!秀儿,你说嫂子猜得对不对?”秀儿笑着说:“对不对全叫你说了,下面那三句呢?”

  那文一听以为自己真猜对了,说:“下面?下面咱就往下顺呗,二哥大声吼叫,说的是大臣,对不对?三哥四处乱跑,说的是小芝麻官,对不对?”秀儿将她军说:“那四哥呢?”那文又想了想说:“比小芝麻官还小的那是什么呢?整天还泪水滔滔……那不就是最没有身份、最没脸面的草民吗?”秀儿大笑说:“嫂子,你精明了半辈子,今天看来还不如生子脑瓜子快呢!大哥天上照耀,说的就是太阳;二哥大声吼叫,说的是打雷;三哥四处乱跑,说的是刮风;四哥泪水滔滔,说的是下雨!”玉书在一旁拍着巴掌说:“对,二嫂这么解释太对了,大嫂赶快喝酒吧!”那文说:“喝就喝,不过咱有言在先,秀儿,你这个梦儿也就太土气了。王府的酒席宴上,从来没有猜这样梦儿的。”玉书笑着说:“大嫂,你老把咱家和王府比,比来比去丢人了吧?”在众人的笑声中,那文喝了一盅酒。

  一辆黄包车在四味楼前停下。车夫回头对车上的客人说:“四味楼到了,哈尔滨最有名的鲁菜馆子。”客人下了车,是个清瘦的青年,神情里却有一种隐藏不住的忧郁。这个青年就是当年秀儿在放牛沟救回来的日本少年龟田一郎。一郎问车夫:“这里有打卤面吗?”车夫说:“哪家鲁菜馆子没有打卤面啊?”

  一郎付了车钱,抬步上了四味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招呼跑堂的伙计说:“给我来碗小碗的打卤面。”伙计说:“这位爷,咱四味楼从来都是大碗面,但保证价钱公道,您要不还是来大碗的吧?”一郎却固执地只要小碗。跑堂的应承下来,一闪身进了后院,见秀儿正和几个老婆子在择菜,过去说:“二奶奶,有件事问你。”秀儿说:“啥事,说吧。”跑堂的说:“来了位客人,点了打卤面,偏要小碗的,咱四味楼从来没有上小碗的规矩。”秀儿说:“少收点儿钱就完了呗,怕啥?”跑堂的又说:“二奶奶,俺觉得这人不大地道,不光因为他要小碗面;他说自己是山东人,可是俺听那口音又不大像,俺怕他又是来刁难咱四味楼的。”秀儿笑了笑说:“多少年没有上四味楼闹事儿的了,怎么这么巧,今个儿就叫咱碰上了?给他上小碗的打卤面就是了。我一会儿叫大奶奶去看看。”

  秀儿择完菜,去找那文,那文却出了门。秀儿只得自己到了前厅,只见一郎端着那小碗的打卤面,吃得正香,没等吃完回头喊道:“跑堂的,再来份大碗的。”秀儿远远地望着一郎,觉得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跑堂的将大碗的打卤面端上来,问道:“先生,这打卤面味道还好?”一郎连连点头:“地道!真是正宗的山东打卤面,有黄花菜、蘑菇,还有咸肉片,味道真美!”跑堂的说:“您是山东人?”一郎点点头说:“可以说是。”跑堂的说:“可是听您的口音,倒不大像。”一郎笑了笑,不再言语,低头吃面。

  秀儿渐渐转到一郎面前,轻声道:“先生,您贵姓啊?”一郎抬眼瞅了一下秀儿,说:“免贵姓桂。”秀儿轻轻笑了说:“听着挺别扭,是哪个贵啊?”一郎说:“桂花的桂。”秀儿又问道:“和你打听个人,不知认不认识?他是个日本人。”一郎一愣,再次抬头,盯着秀儿说:“你说,他叫什么名?”秀儿嘴角带着笑意说:“龟田一郎呗。”一郎愣了,直直地瞅着秀儿,忽然一阵惊喜说:“你是不是秀儿啊?”

  秀儿确认了一郎的身份,扑哧笑了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那条命还是俺捡的呢!”一郎腾地起身,一把抓住秀儿的手说:“秀儿,我怎么就没认出你呢?你怎么在这?”秀儿说:“我怎么不在这儿?这四味楼就是咱家开的。”她轻轻推开一郎的手。一郎的脸红了,说:“是吗?咱爹咱娘呢?”秀儿说:“前两天,大哥陪他们回山东老家了。”一郎说:“秀儿,”他赶忙又改口说,“我应该叫你二嫂吧?”秀儿说:“对啊,俺和传武成亲的时候你不还在咱家吗?一郎,你怎么还要小碗的打卤面呢?”一郎说:“怕味道不好,要多了就剩下了。”秀儿说:“为啥单点打卤面呢?”一郎说:“那年,我过生日,咱娘给我做的就是打卤面,那是我头一次吃山东的打卤面,也是味道最好的一次打卤面。这么多年,再没吃到过那么好的打卤面,今天总算又找到了!”

  秀儿把一郎领进后院。一郎说:“这么气派的院子啊!记得当年咱家在放牛沟就是那么几间茅草房。”秀儿说:“是啊!和现在比,那时不差远了!一郎,刚才你怎么说自己姓桂花的桂啊?”一郎笑笑说:“老和中国人做生意,说自己姓龟田,觉得别扭,我就改了。”秀儿说:“你爹你娘现在在哪儿啊?”一郎说:“那年从放牛沟出来,我随父母去了天津,后来他们先后去世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秀儿叹一声说:“咳,一郎,你这半辈子也挺苦啊!”一郎说:“还行吧!眼下在天津开了个商社,这回来哈尔滨一是找点儿生意做,更想的是找找咱爹咱娘。真的,这些年,老是想再见见咱家这些人。”

  二人来到一扇窗前,一郎问道:“这是谁的屋子啊?怎么大白天还遮着窗帘?”秀儿说:“俺和传武的。”一郎问道:“二哥现在干什么?”秀儿说:“当兵呢。”一郎说:“你们的孩子也挺大了吧?”秀儿苦笑说:“哪有孩子啊?”一郎看了看秀儿,想说什么又改了口说:“记得小时候二哥脾气大,胆子也大,对吧?”秀儿说:“现在也还是那样,这又好几年不着家了,跟着军队今天关里,明天关外,听说现在在北平呢。”一郎听出了秀儿的话中似有无限隐情,安慰道:“当兵的规矩严,哪能随便往家跑啊!”秀儿一声细叹道:“是啊,连咱爹咱娘都勒不住他,就更别说俺了。”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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