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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第二天复又赶路,传杰骑马走在马帮前面,张垛爷骑马走在后边。他等张垛爷过来,说:“张垛爷,今晚住哪儿呀?”张垛爷说:“青山镇韩老满的客栈。”朱传杰说:“我听说狍子沟孙家窝棚有个客栈。”张垛爷说:“我知道,那儿能住人吗?”朱传杰说:“客栈嘛,不能住人咋叫客栈呢——就住孙家窝棚了!”张垛爷停住了马,盯着传杰。传杰跃上马背,径直往前去了。张垛爷看着离去的朱传杰,冷冷一笑。

  太阳快落山了。马帮还在山中行进。一个赶马帮的伙计走到张垛爷身边说:“张垛爷,跟你好几年了,可没遭过这份罪呀。连三天了,住那大通铺,又冷又挤的,这且不说,还净吃那秫米饭、白菜炖豆腐,连酒都没有。”张垛爷说:“放心吧,亏不了你。”那伙计往前走了。

  天黑下来了。张垛爷跳下马背喊了声说:“歇了吧!”马帮停了下来。一个赶马帮的伙计走到张垛爷跟前问:“张垛爷,咋歇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张垛爷说:“那就在这儿打铺睡呗。”伙计说:“就在这大野地?”张垛爷说:“大野地咋的?你没睡过?我没睡过?他有人没睡过!”那伙计明白了,会意地一笑,说:“你是要熬鹰啊!”

  传杰赶过来说:“张垛爷,咋也得找个客栈哪。”张垛爷说:“咋找啊?往前五十里,团山子有客栈,赶到那天都得快亮了,明儿个还咋赶路?往后三十里,榆树屯有店,也得过半夜能到,里外里白走六十里地,划算吗?”传杰看看四周,说:“这……这冰天雪地的,能睡吗?”张垛爷说:“赶垛子的哪有那么多娇气,哪儿不能睡?再说了,这也能给你三掌柜的省点儿盘缠钱哪。”那边,几个赶垛子的伙计已经点起了篝火,铺好了毡子。张垛爷向他们走去,留下传杰无奈地站在夜幕下。

  夜空上寒星闪闪。张垛爷和赶马帮的伙计们已经睡熟了。传杰和小康子裹着一个毯子,相依而坐,瑟瑟发抖。小康子上牙直打下牙,说:“三……掌柜的……这……这样可不行……行啊……再……再拢堆火……火吧……”朱传杰也打着颤说:“对……对对……拢火……火……”二人起身去拾柴草。躺着的张垛爷睁开他那双小眼睛,向朱传杰和小康子这边看了看。

  就这么连着三天,传杰身子撑不住了,呼吸浑重,全身发热,得了风寒。不得已,马帮找了个大店歇下。小康子找了郎中来抓了几服药。

  传杰吃了药盖着大被躺在炕上。小康子拧了一条手巾,敷在传杰的额头。张垛爷叼着烟袋走进来说:“咋样啊?都躺一天了,误了路程可怨不了我。”小康子说:“不怨你怨谁?连住了三天大野地,谁扛得了哇?”张垛爷说:“小子,是你没扛得了,还是我没扛得了?谁想到他身子这么金贵!秧子货!”传杰睁开眼睛说:“还是往前赶吧,兴许,扛一扛这病就好了。”张垛爷说:“那好,我去张罗上路。”张垛爷要走,传杰说:“等等。”他挣扎着坐起来说,“小康子,把钱褡拿来。”

  传杰说:“张垛爷,往后的路程,一切事儿就托付给您老了。这是我带来的所有的钱,现在都归您掌管,客栈咱找好的住,饭菜咱挑好的吃……”张垛爷没接钱褡说:“三掌柜的,你这是骂我。”传杰说:“不,张垛爷,前些天是我少不更事,慢待了垛爷,慢待了诸位弟兄。”他挣扎着下了炕作了个大揖说,“对不住了……”话没说完,脑袋一沉,人又一头栽倒下去。张垛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塞给小康子,说:“这有几颗药丸子,你一天给他吃一颗,我保他好。”

  正午时分,马帮来到一座向阳的山坡。张垛爷跳下马,冲大伙喊道:“打尖了!”人们停下来,就地休息。张垛爷把马料口袋扔在马头前,自己坐了下来,掏出烟袋。传杰走到张垛爷跟前说:“张垛爷,咋不上前边的客栈歇歇?也好让大家吃口热乎的。”

  张垛爷说:“你不是让我说了算吗?今儿个老爷儿(太阳)多好,这地场又朝阳,多暖和,赶上小阳春了。”传杰在他身边坐下说:“张垛爷,我病的这两天,多亏你了。你好客栈不住,还总吃些平常饭菜,也太省了,你可别……”张垛爷说:“我怕你的钱不足兴。”传杰说:“我担心您老是不是对我还有……”张垛爷说:“身子骨刚好一点,就磨叽起来了。你放心,我轻饶不了你,等明天到地方卸了货,再把回去的货装上,我吃死你!”传杰笑了:“等回到哈尔滨,我还给你摆大席呢!”张垛爷又装一袋烟说:“你爹送我的这亚布力烟,虽说冲,味儿可真好!”

  3

  山东菜馆门前的街上,一个报童举着报纸边喊边跑说:“看报!看报!强盗抢劫俄国人,近日就将正法!看报,看报……”鲜儿一身男人打扮,满脸忧戚之色。她买了一份报纸,上面印着的照片正是她要找的镇三江。杂货铺的刘掌柜凑过来看报,一惊道:“妈呀,这好汉要没命了?”鲜儿问:“大叔,你认得这个人?”刘掌柜说:“前些天,他在这条街上吃过饭呢。”鲜儿说:“哪家饭庄啊?”刘掌柜指着山东菜馆说:“就那家。”

  走进山东菜馆,鲜儿找个位置坐下。朱传文走过来招呼:“先生,你要些啥?”鲜儿看着传文,愣住了,颤声问道:“你是——朱大哥?”传文也愣了,端详着鲜儿的脸说:“鲜儿?”鲜儿点点头,传文激动得张口就要喊,鲜儿拉住他示意低声。传文说:“走,上后屋去。”

  传文领着朱开山和文他娘进来。朱开山说:“鲜儿,你果真是鲜儿?”鲜儿摘下帽子说:“爹……”文他娘搂住鲜儿,流下眼泪。鲜儿也哽咽说:“娘……”文他娘说:“快告诉娘,你这些年怎么样啊?过得好啊?”鲜儿说:“好,挺好的。”文他娘说:“你男人?”

  鲜儿一错愕,随即点头说:“男人?啊,我男人也挺好,做买卖的,也算是个富裕人家。”文他娘说:“那就好,这我就放心了。”朱开山说:“家也在哈尔滨哪?”鲜儿说:“不,挺远的,我是来看个亲戚,路过这儿。”那文进来了,门口还站着秀儿。

  那文说:“鲜儿妹子来啦?我看看,我看看。哟!还是那么俊哪!”鲜儿说:“俊啥呀,都老太太了。”文他娘说:“你是老太太,那我呢?”鲜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秀儿。秀儿看着她,眼里似有怨恨,一声没吱。鲜儿说:“爹,娘,我该走了。”

  文他娘说:“才来就走哇?在这儿多住几天呗。”鲜儿说:“家里人该着急了。改天吧。”鲜儿走到门口,停下来,看一眼秀儿,说:“秀儿,姐姐对不住你。”说完掩面跑出去。

  文他娘朝朱开山说:“我看鲜儿不大对头啊。”朱开山点点头说:“是啊,怎么才进了家,就走了呢?”那文说:“不是说去看个什么亲戚吗?”文他娘说:“她那亲戚比咱家和她还亲?”秀儿说:“娘,她是不是还寻思传武死了,觉着对不起咱家啊?”朱开山思忖着说:“兴许啊!刚才怎么就没空出嘴来,和她把这事说了呢?”

  朱开山和传文正在算账。夏玉书拿张报纸走进来说:“爹,我从学校带回张报纸,你看看。”朱开山说:“你叫我看?你当我也像你似的当老师呢——我才认得几个字儿。”夏玉书说:“这个人你能认识。”玉书打开报纸,上面印着大掌柜镇三江的照片。

  朱开山说:“是他?”传文也凑过来看。朱开山指着报纸问玉书:“这上头咋说的?”玉书说:“他已经被判处死刑。” 朱开山眉头紧锁。传文说:“爹,他说的那几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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