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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秀儿幸福地化着妆。马媒婆给秀儿开着脸,嘴里絮叨说:“秀儿这么一打扮俊死了,看这眉毛,漆黑,绝细,老长,快到鬓角了,稀不稀罕死人!这小脸开出来,粉嘟嘟的,细嫩,你说传武看了能挺到天黑?”

  秀儿娘给闺女插着绒花说:“看你马婶儿嘴巧的。秀儿,娘嘱咐你的话千万记住了,公婆要孝敬,大伯小叔子不要慢待了,让着,早晨别贪睡,早早起来做饭,吃饭的时候多长点眼色,看谁碗空了赶快添饭,他要是把筷子往碗口一横就是不吃了,就别硬给他添了。”秀儿说:“娘!人家山东人和咱当地人的规矩不一样。”秀儿娘:“那好,进了门跟婆婆讨教,把规矩问清楚了,别做出失礼的事。”秀儿说:“娘,这些话你都絮叨一百遍了。”

  送亲的仪式带着浓郁的东北风情。韩老海请的王家戏班正是王老永的班子。王老永指挥着踩高跷扭秧歌,大机器、大蜡花、小迷糊等浓妆艳抹,穿着戏装在院里耍了起来,各逞绝技,好不热闹。韩老海站在门口看得高兴。

  迎亲的队伍上了门,传武跃下马来,秀儿蒙着盖头从屋内走出,马媒婆在旁搀扶着她来到院门口。秀儿上了轿,花轿在喇叭声中起轿,颤悠悠地朝朱家走去。

  新媳妇进了朱家门,自然是一片欢天喜地,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鲜儿有些失落,一转头忽然看见了王家戏班的师父师兄,大吃一惊,急忙跑到王老永面前,激动地叫着说:“师父!”王老永一愣,旋即认出了她,与众师兄们一起过来把鲜儿围住。

  鲜儿哭着说:“师父,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当年我从老独臂爷爷那儿出山就找你们,一直没找到啊!”王老永紧紧握住鲜儿的手说:“小秋雁,你怎么在这儿?”大机器说:“师妹,到底找到你女婿了?”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大蜡花说:“师妹,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鲜儿哭着说:“说来话长,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空我慢慢对你们说,进屋吧,别晾在这儿。”

  四桌酒席摆在院中,高朋满座,喜筵进入高潮。主桌上,众多宾客纷纷向韩老海夫妇敬酒。夏元璋向朱开山夫妇敬酒说:“恭喜,恭喜!”文他娘高兴地说:“同喜,同喜!夏先生,老二的事儿办完了,该老三了,你怎么想的?”夏元璋笑盈盈地说:“我觉得他俩的事儿怎么办,咱们说了都不算。这两个孩子,特别是我们家那个,主意大着呢!”传武一身新打扮,英武中又显俊朗,他说着笑着,显得十分幸福:“各位老亲,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一定要喝好啊!爹,你就多陪着叔叔大爷喝点。”朱开山高兴地说:“多喝,一定多喝。”戏班子在院里唱开了大戏,大机器、大蜡花唱的是《猪八戒拱地》。

  流水席一直吃到夜里,宾客方散了。传武已有十分醉意,踉踉跄跄边走边对父母说:“爹,娘,你们睡吧,我也去睡了。”

  鲜儿在暗影里默默地看着传武。当传武推开新房的门的刹那间,传武突然停下脚步,往鲜儿的方向回过头来,带着醉样,怪怪一笑,含义不清地摆了摆手,推门进了屋。

  屋里头秀儿红了脸说:“传武哥,你也累了一天了,睡吧。”传武说:“还早呢,你没听见窗外有动静?说不定三儿还在外边听墙脚呢。大哥成亲的那天晚上我就和三儿听的墙脚,他们两口子被窝里说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我俩听得真真亮亮,得空就羞臊他们,直到现在大嫂看见我还躲着呢。”秀儿说:“那咱还能不睡了?就这么干守着?”传武说:“咳!干守着做什么?咱讲故事啊!”秀儿说:“那你讲故事给我听。”

  传武说:“行。给你讲个老虎长两只尾巴的故事?”秀儿说:“老虎长两只尾巴?怎么回事?你讲,快讲啊!”传武说:“那一年我在山场子干活,我们的把头叫老独臂。老独臂嘛,当然就有一只胳膊。你知道他那只胳膊哪儿去了吗?”秀儿说:“不知道。”传武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说:“你听我讲。那一年老独臂在老林子里遇见了一只老虎,一只斑斓猛虎,那老虎看样好多日子没吃食了,肚子溜瘪。老虎看见了老独臂嘿嘿笑了。”秀儿说:“我不信,老虎还会笑?”传武连说带比画道:“老虎是在心里笑,嘴里没笑出声来。老独臂一看,坏了,怎么遇见这么个倒霉旋儿,肚子溜瘪,看样是出来下馆子!老虎拿眼斜楞老独臂,心里的话,这个老干柴棒子,瘦了点,老了点,拿他当点心小心塞牙。老独臂寻思,不能跑,一跑老虎就知道我怕了,撵上来咔嚓一口我的头就没了,先下手为强吧,亮亮我的真功夫,耍了一套通臂。老虎在那儿纳闷儿:莫非这老头是哑巴?给我打手语?我也不懂啊!摇了摇头。老独臂误会了,心里话,你不服是吧?看这个。又耍了一套螳螂拳。老虎还是摇头,心里说,别和我废话了,下手吧,嗷的一声就扑过来了。老独臂一看急了,你怎么不按套路来?哪个师娘教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就来咬老独臂。老独臂也是急了眼,就势把胳膊捅进老虎嗓子眼儿里了。老虎噎得直翻白眼儿,心里的话,你这是什么套路?可到底把老独臂的胳膊咬掉了。老独臂一看,娘的,吃亏的买卖咱不能干,不能折本儿!忍着痛把手里的木棒捅进老虎屁眼里。老虎觉得屁眼里火烧火燎的,没尝过这滋味儿,吼又吼不出来,撒欢儿跑了。”

  秀儿咯咯笑着说:“这下老虎可吃大亏了。”传武说:“可不怎么的。老虎也找不到先生瞧病呀,忍着痛在老林子里到处溜达。约摸半个月以后吧,老独臂见老虎死在林子里。老远地看着老独臂就奇了怪,这老虎怎么长着两只尾巴?近前一看,哈哈,一只是真尾巴,另一只是他的那根木棒,还插在老虎的屁眼里呢!”听到这里,秀儿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朱开山与文他娘听着从新房里传来的笑声,欣慰地笑了。朱开山说:“这孩子,多少年没看见他这么高兴了,有个媳妇拴着,他的野性慢慢地就收了。”文他娘说:“也不见得,生姜断不了辣气,你年轻的时候倒有老婆拴着了,可你要跟着义和团闹事,我拴住你了?”

  传武越讲越有精神,而秀儿激动加劳累,渐渐地闭了眼睛,依偎在传武的怀里进入了梦乡。传武这才闭了口,小心地把秀儿放在床上,自己蹑手蹑脚地打开床头的衣柜,随便翻了几件衣裳,用一块包袱包起来,悄没声地出了屋。月近中天,满天的星光。传武呆呆望着天空,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听听左右厢房一片静谧,自己一闪身进了鲜儿的屋。

  鲜儿仿佛在等他来,默默地坐在炕头上,其实这一夜她又何尝合过眼啊!

  传武一笑说:“我就知道你没睡。”鲜儿淡淡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传武小声地说:“姐,我备了马,赶快,和我一块儿走!”鲜儿问:“上哪去呀?”传武说:“关东山天高地远,有的是地方,咱俩放排去,快活去,天管不着地管不着,那才是咱们该过的日子!”鲜儿说:“啊?原来你是诓了爹,你一走这个家怎么办?秀儿怎么办哪?”传武说:“顾不了那么多了,这都是叫爹逼的!快走吧!”鲜儿心里头纷乱,态度却坚决,说:“不,我不走,走了对不起爹娘对我的一片心!”传武说:“你不走也能窝囊死!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不走也得走!”不由分说,拖着鲜儿出了屋。鲜儿还要再说,传武使出了浑劲:“你喊吧,你这时候把他们喊醒更说不清。”

  传武从马厩里牵出平日里骑惯了的红马,紧紧攥着鲜儿的手,就此出了院。一出村口上了大路,他立即纵马在桦树林边的原野里飞奔起来。传武快活地叫着说:“啊!可是自由了,谁也别想再管我了!”鲜儿疲惫地倚在传武的怀里,轻声地说:“传武,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咱们这一走爹娘非得急疯了不可!”传武勒住马,转身朝着家的方向,大声地快活地喊着说:“爹、娘、秀儿,传武对不起你们啦!鲜儿跟我在一起,你们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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