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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娘灌的热水,传文这才幽幽地醒过来,一看见娘在跟前,顿时泪流满面,紧抓住娘的手道:“娘啊,可不好了,俺姥爷和姥娘,他们……”

  传武娘焦急道:“快说,他们怎么了?”

  “俺走了六十里山路,到了姥娘家推开门一看,俺的娘呀,姥娘一家悬梁自尽了!”

  传武娘如五雷轰顶,号啕大哭:“爹呀,娘呀,你们这是怎么了?遇见什么难事了吗?怎么就不能活了?天哪!”传文哭道:“街坊说了,俺舅领着乡亲们吃大户,三天前让人家麻袋蒙头扔进井里了,日子没法过了。”

  传武娘哭够了,久久无语,忽地起身就要走。传杰见状忙拉住,问:“娘,你要到哪儿去?”

  传武娘擦着泪水:“去你姥娘家,发送发送俺爹俺娘,俺老魏家绝了户了……”她话未说完,悲从心来,哽咽一声,支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传文说:“娘,你病成这样了,怎么去呀!再说了,你拿什么发送姥爷姥娘?”传武娘擦干了眼泪:“传文、传武,你们俩到老张大爷家借来快码子,把院里的老杨树杀了吧。传杰,你去请黄木匠,做两口薄木棺材,不能让你姥爷姥娘就这么走了。”传文哭道:“娘,使不得啊,那是你和俺爹留着给自己做寿材的,谁也不能动啊!”传武娘闭着眼睛:“顾不得了,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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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父母入了土,传武娘大病一场,可再难日子还得往下过。看着三个孩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连最小的传杰也没了往日的吵闹,她又不禁想起了远在关东的丈夫:关东,关东,关东到底有什么,把人都迷得魔怔,迷得不知音讯,迷得不问家里老小死活。她懂得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他是能担当的汉子,可是,四年了,念想变成空望,期望变成失望,她已经在夜里流干了泪水。

  一大早,传武娘强打起精神,把传文叫到跟前:“传文,俺嘱咐你的那件事办了?鲜儿她爹又来催着迎亲了。”传文苦着脸:“娘,俺跑遍了全村也凑不齐一斗米,家家都揭不开锅,谁家还有粮呀!”传武娘叹口气:“传文,实在没法子了,你去和老谭叔商议商议,少两升米行不行?咱家刮净缸底也就能凑齐八升,委实没有办法了。”

  “娘啊,都说好了的事,叫咱办得不利索,俺张不开口呀!”

  传武娘骂道:“传文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顶起锅盖?传杰,陪你哥哥去谭家求求情。”传杰挺脆快:“哎,俺去。”

  传武娘又气道:“你说你们的死爹,自己闯了大祸,一蹄子尥到关外,四年了,这个没良心的,直到现在也不来个信儿!都说关东是个宝地,保不准他现在置了房子置了地,牛马满圈,三房四妾,早把咱们娘们儿忘了!你们不信?现在他正喝着小酒打着饱嗝,放着响屁抽关东烟儿,蹲在房顶上风凉呢!”

  传杰使个眼色,连推带搡把还要磨蹭的哥哥拽出了屋。传文说:“三儿,这都是说好了的事又变卦了,你说到了鲜儿家俺怎么开这个口?咱家就你念了几年私塾,《诗经》都开讲了,你教教哥。”

  传杰撇撇嘴:“嘴长在自己的鼻子底下,怎么就开不了口?你看俺是怎么说的。”他连说带比画,“见了鲜儿她爹,你先作个揖,唱个喏:泰山老大人在上,小婿朱传文这厢有礼了。”

  传文说:“不妥,不妥,怎么像戏文似的?你别唬俺,俺知道,泰山老大人是称呼老丈人,鲜儿还没过门呢,不能这么说。”

  “那你就先作个揖,这么说:老谭大叔,俺奉了高堂老母之命和您老过个话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没得说的,娶亲纳彩礼这也是老理儿。这不是赶上荒年了吗,有些事儿得商量着来,俺家满划拉就凑了八升小米,您老就笑纳了吧,赶上好年头俺们一定给您补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传杰小小的岁数竟满口的学问。

  传文摇着头:“有些话听不懂,你能不能都给变成庄户话?”

  传杰也跟着摇头:“朽木不可雕也!算了,你就这样说:老谭叔,俺娘说了,俺家的粮食也见囤底儿了,你就抬抬手让鲜儿嫁过去吧!俺给你磕头还不行吗?”传文一愣:“还要磕头?不行,俺羞得慌。”传杰不屑道:“给老丈人磕头害什么羞?把嫂子舞弄来家是真的。你就照俺说的办,没错儿。”

  谭永庆正和一个老汉在家里抽着烟拉呱。谭永庆说:“说从前干什么?从前俺家这大门口断过车马吗?别的不说,过年谁家敢在院里搭台子唱大戏?俺家就有那势力,鲜儿还上台扮过角儿,她唱的《王定保借当》没听过还是《小姑贤》没听过?要不是俺拦着不让她唱戏,现在早就成角儿了。”

  老汉附和道:“你说你们家当年也是大门大户,怎么就把鲜儿说给朱开山的儿子呢?门不当户不对呀!”

  谭永庆道:“不就是看他家的门风好吗?朱开山在咱们朱家镇谁不知道?那也是条汉子,一套八卦拳远近没敌手,锄强扶弱那是有了名的。”

  老汉点头叹道:“那倒是。可惜呀,跟着义和团起事儿摊上官司,家也败了。这门亲事不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定下来的亲事就是铁板上钉的钉子,要是悔亲还叫俺怎么做人?再说了,鲜儿早就说了,死活是朱家的人了。”

  老汉又点点头:“要说鲜儿和传文倒也般配。她一小就跟朱开山学拳脚,武艺不在传文之下,两个孩子好得很。那就把婚事早些办了,闺女留在家里,一年也得不少的粮食。”谭永庆说:“催了好几回了,没跟他们要什么彩礼,就是要一斗小米,过分吗?”老汉说:“要说起来也不算过分。”

  “可就这点要求也难住他们了。”

  “唉,现在最高贵的是什么?也就是粮食,一斗小米可以换回一副好寿材呢。”

  谭永庆摇摇头:“俺倒没那么想,是为了贵儿。贵儿定亲了,就是勺子头孙大手的闺女,人家没要彩礼,就是要一斗小米。”

  “是啊,这年头眼睛都盯着粮食。”老汉正说着,忽然往远处一指,“哎,说曹操曹操到,你看村头谁过来了?”

  谭永庆眯着眼往外一探身,村头上传文兄弟俩正往这边走,他一拍腿:“不好,是朱开山的老大和小三儿,空着手,八成是粮食没凑够,俺不想见他们。”说着踅着身子出去关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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