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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现在天色已亮,花灯已熄,百姓又都被赶回了坊内,城内六街如入夜后一样通畅宽敞。这一支马队发足疾驰,很快便赶到了平康里,在本坊铺兵的配合下,将这里团团包围。

  守捉郎们十分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队正眉头一皱,起身走出巷子,迎面看到一位官员正往里闯,所有试图阻拦的守捉郎都被他身边的士兵推开。

  队正刚要拱手说些场面话,却不防那官员扔过来一个圆形的东西。那东西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几圈,到了队正脚面,这竟是一个人头,而且是新鲜割下来的。

  那官员大声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这人名叫陆三,是你们守捉郎的人?”

  队正看出来了,这官员表面上很冷静,可内里只怕快要炸了。他直觉这事一定和之前的动荡有大关系,这种情况之下,守捉郎不能再严守那一套准则,否则会被狂暴的朝廷连根拔起。

  队正迅速做了决断,老老实实道:“在京城的守捉郎是有数的,在下不记得有这个名字,也不认得这张脸。”

  不待李泌催促,队正主动取来名簿。李泌见这名簿笔墨陈旧,不可能是仓促间准备出来的,应当不假,里面确实没有这个名字。

  李泌想了想,又问道:“守捉郎会自己接生意吗?”

  队正道:“不可能,一切委托,都必须经过火师。”

  “如果外来的,是不是京城地面就管不着了?”

  队正一愣,李泌一下子就问到点上了。的确有这种可能,外地的守捉郎接了外地客人关于京城的委托,来到长安,这种情况,则不必经过京城火师。但是长安分部会提供一定基本协助,比如落脚点,比如向导和情报支持,但具体事项他们不过问,也不参与。

  如果陆三是在外地接的委托,前来长安潜伏在靖安司里,那在京城火师里确实查不到什么根底。

  “那些外地客人,以什么人居多?”

  队正也不欺瞒:“大豪商、边将、世家、地方衙署等。”李泌追问道:“那么哪种外地客人,他们委托的京城事比较多?”队正终于犹豫起来,欲言又止。李泌进逼一步,语气凶狠:“之前你们派人刺杀突厥右杀,已经触犯了朝廷忌讳,再不老实,这黑锅就是你们守捉郎来背!”

  队正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官员根本糊弄不过去,朝东边看了一眼,低声道:“留后院。”

  在刘记书肆的对街,是十座留后院。这些留后院背后分别站着一位节度使,代表了他们在京城的耳目。留后院相对独立于朝廷体制,他们既传送外地消息给中枢,也把中枢动态及时汇报给节度使。

  若说哪个外地客户对京城的委托需求最大,则非这十座留后院莫属。

  李泌微微动容,一牵扯到留后院,便与边事挂钩,这件事就变得更复杂了。他问道:“那么你们与留后院之间的账款如何结算?”

  这是一个极其精准的问题。若他一味追问委托内容,队正可以搪塞说不知情;但从财账这个环节切入,却有流水为证,很难临时隐瞒。

  队正知道这问题问得刁钻,只得吩咐旁人取来火师那边的账簿,解释道:“我们与留后院的账,每月一结。总部送单据过来,留后院按单据付账。到底是什么细项,除非是京城经手的委托,否则我们不知道。”

  守捉郎在京城的据点,需要承担汇兑折买的事,把各地酬劳集中起来,换取粮草铁器等物运回边境守捉城,所以大账都从这里结。

  “取来我看。”

  李泌没有轻信队正的话。他带了几个老书吏,把近一年来的守捉郎账簿都拿过来,亲自查证。对一个秘密组织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侮辱,可队正咬咬牙,没敢造次。

  李泌下的指示很简单:找出一年来十座留后院与守捉郎的所有交易,减掉京城分部经手的委托,看看交易数字最高的那个是哪家留后院。

  要知道,在靖安司安插一个眼线是件极困难的事,价格一定非常昂贵;如果要搞出蚍蜉这么大规模的计划,花费更是惊人。这个数字,会体现在交易额上。只要查一查,哪一座留后院花在外地委托守捉郎到京城做事的费用最高,结论便昭然若揭。

  很快书吏们便得出了结论——平卢留后院。仅仅只是天宝二载,它付给守捉郎的费用就超过一万贯,其中京城委托所占只有不到两千贯。

  “平卢……”李泌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相比起其他九位节度使来说,平卢节度使比较新,刚刚设立两年不到。它其实是从范阳节度使析出来的一个次级,只管辖十一个守捉城和一个军,治所在营州。

  正因为它太新了,所以李泌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平卢节度使是谁,只好把探询的眼光投向队正。队正对这个自然很熟悉,连忙回答道:

  “回禀司丞,平卢节度使的名字叫——安禄山。”

  §第二十四章 巳初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巳初。

  长安,万年县,延兴门。

  橐橐的脚步声响起,一大队卫兵匆匆登上城头,朝北方跑去。这一长串队伍的右侧恰好暴露在东边的朝阳之下,甲胄泛起刺眼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城墙上缘镶嵌了一条亮边。

  为首的是延兴门的城门郎,他跑得很狼狈,连系铠甲的丝绦都来不及扎好,护心镜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吊在前胸,看起来颇为滑稽。可是他连停下来整理仪容都不肯,一味狂奔,表情既困惑又紧张。

  就在刚才,他们接到了一封诡异的来信。这封信是由一个叫阿罗约的胡人送来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天子在延兴北缒架。”还有一个靖安都尉的落款。城门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天子?天子不是在勤政务本楼上吗?怎么会跑到那里去?这个靖安都尉又是谁?

  可莫名其妙不等于置若罔闻。消息里有“天子”二字,城门郎无论如何都得去检查一下。尤其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他连忙调集了十几个卫兵,披挂整齐,自己亲自带队前往查看。队伍沿着城头跑了一阵,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巨大的缒架。城门郎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光线,隐约看到缒架旁边似乎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那人穿着赤黄色的袍衫,头发散乱,附近地上还滚落着一顶通天冠……看到这里,城门郎心里咯噔一声,看来那封信所言非虚。他步伐交错更快,很快便冲到了缒架旁边,距离那人还有数步之远时,突然又停住脚步,谨慎地观瞧。

  虽然城门郎从未见过天子的容貌,可这袍衫上绣的走龙,通天冠前的金博山,足上蹬的六合靴,无一不证明眼前这人的至尊身份。他哪敢再有半分犹豫,赶紧俯身恭敬地把那位翻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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