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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萧规笑道:“陛下勿忧。此神叫轧荦山,乃是波斯一带的斗战神。当初修建这楼时,想来是有波斯工匠参与,偷偷给他们祭拜的神祇修了个容身之所。”

  大唐工匠本身能力很强,不过也不排斥吸纳域外诸国的技术与风格。像勤政务本楼这种皇家大型建筑,大处以中土风尚为主,细节却掺杂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丽、骠国、林邑等地的特点。因此在建造时,有异国工匠参与其中,并不奇怪。那些工匠偶尔会在不起眼的地方藏点私货,留个名字或一段话,实属平常。

  不过像这种在皇家殿檐上偷偷摆一尊外神的行为,十分罕见,不知道当初是怎么通过监管和验收的。这工程的监管之人,必须是杀头之罪。

  可是天子现在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蚍蜉打算怎么逃?

  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于飞檐之上,四周还是无路可逃——难道这斗战神还会突然显灵,把他们背下去不成?

  萧规让其他人走到轧荦山旁边,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后轻轻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个石雕哗啦一声,歪倒在一旁。众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方形大孔,恰好与石雕底座形状吻合,看上去就好像这一片飞檐被戳破了一个洞似的。

  这个孔洞,是工匠们修建飞檐时用来运送泥瓦物料的通道。工人们会先在地上搅拌好材料,搁在桶里,绳子穿过空洞,可以在飞檐上下垂吊,非常便当。看来这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后,没有按规定把它封闭住,而是用轧荦山的雕像给盖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子瞪着萧规,他的自尊心实在不能接受,这座勤政务本楼居然漏洞百出。

  萧规略带感慨地说道:“怎么说呢……这尊轧荦山的雕像,才是我想来觐见陛下的最早缘由。许多年前,当时我是个通缉犯,满腹仇恨,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得四处游走。那一年,我在西域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疾陵城出身的波斯老工匠,已经退休养老。他在一次醉酒时,夸耀自己曾为天子修楼,还偷偷把斗战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宫殿顶上。当然,老工匠并没有任何坏心,他只是希望轧荦山能在中土皇家占有一席之地罢了。可这个消息,听在我耳朵里,这意味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天子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我灌了他几杯,他就把所有的细节都抖搂出来了:神像位置在哪儿,形象为何,如何开启,等等,说了个一清二楚。我再三询问,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便顺手把他宰了——这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诉别人,可就不好了。”萧规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谈一件寻常小事,“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样利用这个秘密,来对付陛下。开始是一个粗糙的想法,然后不断修改、不断完善,最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计划。若非这尊轧荦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这地步。”

  萧规拍拍雕像,语气感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语,十多年前的一个老工匠的无心之举,居然演变成了一场灾难。运数演化之奇妙,言辞简直难以形容其万一。

  萧规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盘绳子,其他蚍蜉也纷纷解开,很快把绳子串成一个长条。不过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来了,这个长度还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这个长度只能垂到第三层,难道你们想从那个高度跳下去?”天子讥讽地说道,“就算侥幸不死,地面上已经聚满了禁军,你们还是无路可逃。”

  “这个不劳陛下费心。”萧规淡淡道。

  他们把绳子一头系在鸱吻的尾部,一头慢慢垂下去。正如天子估计的那样,这根绳子只垂到第三层,就到头了。而且第三层是邀风阁,四面开敞,所以不像其他层一样有飞檐伸出,没有安全落脚的地方。

  天子不再嘲讽,他很想看看,到了这一步,这些该死的蚍蜉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萧规用手拽了拽绳子,确认系得足够结实,然后叮嘱其他五个蚍蜉看好人质,自己抓着绳子一点点溜下去。

  现在勤政务本楼里一片混乱。诸部禁军已经赶到,一层一层地救人、搜捕、扑火,呼喊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此时天色黑暗依旧,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也没有一个人看到,狡黠的蚍蜉正悬吊在楼外东侧数丈之遥的一根细绳上,慢慢地向下滑下。

  眼看即将抵达第三层的高度,萧规开始晃动身体,让绳子大幅度地摆起来。来回摆动了几次,当他再一次达到东侧最高点时,他猛然一动,拽着绳子,跳到了与第三层遥遥相对的青灰色城墙之上。

  勤政务本楼位于兴庆宫南侧城墙的中部,所以它的东西两端,各接着一段城墙。城墙的高度,与第三层邀风阁平齐,距离极近。不过出于安全考虑,楼层与城墙之间并不连通,刻意留出了宽约三丈的空隙。

  刚才张小敬从太上玄元灯楼顶滑下来,本来是要落在城墙上的,结果因为坍塌之故,才冲进了第三层邀风阁。现在萧规算是故技重演。

  这段城墙的装饰意义大于军事意义,一切以美观壮丽为要。城堞高大笔直,城头驰道足可奔马。萧规迅速把绳子固定在一面军旗旗杆的套口处,然后有规律地扯了三下。

  天色太黑,萧规又不能举火,上面的人只能从绳子的抖动,判断出他已安全落地。于是蚍蜉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手里有两个人质和一个动弹不得的同伴,必须分别绑在一个人身上,两人一组,慢慢溜下去。

  蚍蜉倒不必担心人质反抗的问题,在天地之间命悬一线,谁也不会趁那时候造次。可是有一个麻烦必须得立刻解决:太真看到自己要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直接瘫软在地,放声大哭,任凭蚍蜉如何威胁都不管用。

  最终,一个蚍蜉实在忍不了,想过去把她直接打昏。天子怒道:“你们不许动她!”蚍蜉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她如果不赶紧闭嘴,把禁军招来的话,我们就直接把她推下去!”

  “我来跟她说。”天子直起身躯。蚍蜉们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的胳膊。天子踩在乌瓦之间,来到太真身旁,蹲下去爱怜地撩起她散乱的额发:“太真,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嗯?”太真继续啜泣着。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子抓住她的手,柔声念诵着这两句诗,仿佛回到龙池旁边的沉香亭。太真犹豫地抬起头,白皙的面颊上多了两道泪沟。

  她记起来了,这两句诗来自天子一个奇妙的梦。天子说,他在梦里见到一个白姓之人,跪在丹墀之下,要为天子和贵妃进献一首诗作,以铭其情。那家伙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天子醒来时只记得两句。后来他把这件事讲给太真听,太真还故作嗔怒,说我只是个坤道,又不是什么贵妃。天子把她搂在怀里,许诺一年之内,必然会她一个名分。太真这才转嗔为喜,又交鱼水之欢。

  “你看,我们现在就能像比翼鸟一样,在天空飞起来,岂不美哉?朕答应过你,绝不会离开,也绝不会让你受伤。”天子宽慰道,把她揽在怀里。太真把头埋进去,没有作声。这两句诗是她和天子之间的小秘密,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天子站起身来,盯着蚍蜉道:“让朕绑着太真滑下去。”

  蚍蜉们愣了一下,萧规不在,他们对这个意外的请求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时张小敬道:“就这么办吧,反正上下两头都有人看着,他们能跑哪儿去?”

  蚍蜉们站在原地没动。张小敬脸色一沉:“我张小敬的话,你们可以去问问萧规,到底该不该听?”他做惯了不良帅,气势很足,蚍蜉们也知道他跟头儿的关系,轻易就被压服。

  没人注意到,一听到张小敬这个名字,太真的眼睛倏然一亮。

  蚍蜉们七手八脚,把天子和太真绑到一起,还在绳子上串起腰带,以防天子年老体衰一时抓不住绳子。

  张小敬这时稍微恢复了一点点气力,说我来检查一下绳子。天子身份贵重,多加小心也属正常。张小敬强忍着肌肉剧痛,走到跟前,一手拽住绳子,一边低声道:“陛下,我是来救你的。”

  天子鼻孔里发出嗤笑,都这时候了,还玩这种伎俩。可太真却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小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你是檀棋的情郎。”

  张小敬一怔,这又是哪儿传出来的?

  檀棋当初为了能说服太真,冒称与张小敬两情相悦。这种羞人的细节,她在向张小敬转述时,自然不好意思提及。眼下情况紧急,张小敬也不好多问。他把绳子头又紧了紧,低声道:“是真是假,陛下一会儿便知。还请见机行事。”然后站开。

  太真闭紧了眼睛,双臂死死搂住天子。天子抓住绳子,往下看了一眼,连忙又收回视线,脸色苍白。大唐的皇帝,一生要经历各种危险,可像今天这种,却还是第一次遭遇。

  他到底经历过大风浪,一咬牙,抓紧绳子,把两个人的重量压上去,然后顺着洞口缓缓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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