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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永王还在兀自尖叫着,张小敬重重给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但现在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永王一愣,不明白这个凶神到底什么意思。张小敬道:“接下来我会把你推下楼去,你要仔细听好……”

  他在永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永王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又拼命摇头。可惜张小敬没有给他机会,用力一推,永王惨叫着从七层断桥上直直跌落下去。这里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离地面非常高,这么摔下去,肯定变成一摊肉泥。

  摔杀完皇子,张小敬气定神闲地折返大殿。萧规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不过瘾:“大头,你就这么便宜他了?”张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说,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直奔主题更好。”说完把眼神飘向天子。

  “够了!你们有话直接跟朕说。”

  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天子,终于开口了。他紧皱着眉头,腰杆却挺得笔直。旁边一个胖胖的老宦官见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蚍蜉的威胁,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如同信号,所有宾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这贼人竟把天子逼到了这地步,群臣心中无不诚惶诚恐,羞愧不已。

  蚍蜉们警惕地端平劲弩,谁敢出头,就会受当头一箭。

  “陛下你终于开口了。”萧规似笑非笑。

  刚才他们突入第七层时,宴会厅里一片混乱,四处鬼哭狼嚎,唯有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驾。即使被蚍蜉挟持,他也未置一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努力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

  永王的死,让这一层矜持终于遮掩不住。

  “你们到底是谁?”天子把两条赤黄色的宽袖垂在两侧,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询一位臣子。

  在火光环伺之下,萧规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额头:“我们是西域都护府第八团的老兵。若陛下记性无差,九年前,你还曾下旨褒奖过我们。”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显然根本不记得了。萧规道:“九年前,苏禄可汗犯境,围攻拨换城。第八团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终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场的就有两人。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动声色:“你们是怪罪朕穷兵黩武?还是叙功不公?”

  “不,不。”萧规晃了晃手指,“我们十分荣幸能够参与到其中,为陛下尽忠。保境卫国,是我们的本分。朝廷颁下的封赏,我们也心满意足。今日到此,不为那些陈年旧事,而是为了兵谏。”

  “兵谏?”天子的眉头抖动了一下,几乎想笑。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兵谏”。

  “陛下是真龙,我们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时候,蚍蜉要比真龙更能看清楚这宫阙的虚实。”

  他随手一指其中一只蚍蜉:“这个人叫伍归一,河间人,家中连年大旱而租庸不减,妻儿离散。他离营归乡,反被诬以逋逃。”然后又指向另外一只蚍蜉:“他叫莫洼儿,金城杂胡,举贷养驯骆驼良种,结果被宫使驱走大半,贷不得偿,只能以身相质,几乎瘐死。

  “对了,还有这位索法惠,河南县人。他和上元灯会还有点联系哩。陛下你爱看灯会热闹,所以各地府县竞相重金豢养艺人,来争拔灯红筹之名。每一队进京的拔灯车背后,都有几十辆备选,花费皆落于当地县民身上。索法惠本是个高明的车匠,为官府抽调徭役,疲于劳作,几乎破产。”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一起回头,把视线集中在人群中一个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灯红筹,她听到那个凶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脸色一变,朝后退去。

  好在萧规并没在这话题上太过纠缠。

  “在这楼上的每一只蚍蜉,都曾是军中老兵,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故事虽小,不入诸位长官法眼,却都是真真切切的。这样的遭遇,放之民间,只怕更多。这一个个蚍蜉蛀出来的小眼,在大唐的栋梁之上历历在目。”

  “所以你们打算复仇?”

  “曹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陛下,咱们大唐已经病了,看起来枝繁叶茂、鲜花团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经烂啦,烂透了,被蛀蚀空了,眼看就要像这勤政务本楼一般,轰然坍塌下来。需要一剂烈火和鲜血的猛药,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许多年未曾听过这样刺耳的话了,他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萧规一字一顿道:“非巨城焚火,无以惊万众;非真龙坠堕,无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这长安城百万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条命。”

  虽然众人对蚍蜉的做法早有预感,可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天子不动声色,伸开双臂:“朕的命,就在这里。你若想要,自己来拿。若天命如此,朕绝不退缩。”

  不料萧规忽又笑道:“陛下不必这么着急。我们蚍蜉的计划,是分作两层。若是那灯楼能把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过。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会亲自登楼觐见,到了这时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恶意却越发浓郁起来。

  “希望陛下暂移龙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长安之外的世界,去亲眼看看蚍蜉们和蝼蚁们的世界。”

  惊讶和愤怒声从人群里泛起来。这个贼子好大的胆子,竟要绑架天子出京,还要巡游各地,公开羞辱。就算是隋炀帝,也没受到过这种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脸面可就彻底丢尽了,简直比天子当场被杀还要可怕。

  听到这个要求,天子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你可以杀了朕,却别想朕跟你走。”

  萧规一抬手,蚍蜉们唰地抬起短弩,对准了那群宾客:“陛下就不怜惜这些臣子宾客?”

  天子沉着脸道:“群臣死节,可陪祭于陵寝。”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这楼里的人都死完了,也绝不会跟着这些蚍蜉离开。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宾客群里响起,这是《越语》里的句子。这一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宾客们被绝望压抑住的愤怒。他们纷纷高喊起来,人群涌动。

  二十几个蚍蜉,连忙举弩弹压,可乱子却越演越烈,宾客们似乎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他们终于意识到,如果天子在这里被掳走或死亡,恐怕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呼唤着,此簇拥着,无数双脚踩在瓷盘与锦缎上,朝着御席的方向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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