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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姚汝能看看布料颜色,又看看漆黑的井底,忽然心中一动。他招呼附近的不良人过来,用绳子系住自己腰,一头捆在亭柱上,然后双脚踏着井边凹进去的一串小坑,一点一点爬下去。

  此时天色已晚,井底稍微下去一点就是一片漆黑。姚汝能让不良人点起一盏灯笼,慢慢垂吊下来,与自己同时下降。中途他有好几次一脚滑空,幸亏有绳子才不致掉下去。好不容易到了井底,姚汝能钩手拿过灯笼一照,顿时大吃一惊。

  井底的土地上,盖着一层黯黑色的麻布,高高隆起一个人形。有这块黑布遮盖,加上天光已收,难怪在井口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这些突厥人,倒真是会藏人!

  姚汝能扯开麻布,露出一个昏迷女子。他俯身下去,一手探她的鼻息,一手去托肩膀。谁知轻轻一碰,女子便醒转过来,第一时间抄起碎石来砸他的头。姚汝能猝不及防,被一下砸到脑门,疼得直龇牙。

  好在这女子力气有限,不至于将人砸晕。姚汝能一手抓住她手腕,一边高声解释道:“我们是靖安司的,你现在已经安全了。”然后忙不迭地从腰间亮出一块腰牌。

  女子愣住了,姚汝能忍痛挤出一个笑脸:“没错,我们是官府的人。”

  女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姚汝能。姚汝能冷汗直冒,这若是被王府的人看见,只怕自己要吃挂落。可她估计是被吓坏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姚汝能只得任由她搂着,喊井口的人加条绳子,把井底两个人拽上去。

  上头七手八脚,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把两人有惊无险地拽出井口。姚汝能见她除了惊吓过度之外,没什么明显伤势,不由得松了口气。

  “王韫秀小姐,请先跟我们回靖安司吧。”姚汝能恭敬地说道。

  女子茫然地抬起头,似乎还没缓过来。姚汝能又重复了一遍,女子这才如梦初醒,急忙道:“啊?你们弄错了吧?我不是王小姐。我叫闻染。”

  姚汝能的脸色,唰地变得雪白。

  一出光德坊,张小敬和檀棋立刻被外面的喧闹所淹没。

  这里靠近西市,豪商众多,各家商号为了宣传自家,都铆足了劲攀比。你三丈,我就三丈五;你扎了一条灯龙蟠柱,我就放一只火凤展翅;东家往灯架上挂起十色重锦,色彩斑斓,西家便要山棚处处垂下五缕金银坠子,飘然如仙。每年这里斗灯斗得最凶,百姓也聚得最多。

  此时放眼望去,光德、西市中间的大道两侧坊墙,支起了形态各异的灯轮、灯树、灯山等竹制巨架,架上诸多商号的旗幡招展,绵延数里。数十万支象牙白蜡烛在半空摇曳生光,无处不照,叫人心驰目眩。

  这些蜡烛皆有二尺余长,小孩胳膊粗细,放在防风的八角纸笼中,竟夜不熄。烛里掺有香料,底座盛着香油,所以在灯火最盛之处,往往弥漫着一股丰腴油腻的烛香之气。夜风一吹,满城熏然。

  无数百姓簇拥在灯架之下,人人仰起头来,眼观灯,鼻闻香,舌下还要压一粒粗盐。这是长安城流行已久的习俗:盐者,延也;烛者,寿也。吸足一根蜡烛的香气,便可延上一年寿数,讨个吉利,名目唤作“吸烛寿”。

  正因为有这么个传统,长安的上元灯会一开始并不算拥堵。大部分人要先驻足灯架之下,吸一会儿烛寿,然后才开始四处闲逛——不着急,这个良夜还长着呢,每个观灯的人都是这般心思。

  张小敬知道这个习惯,催促檀棋趁这个空当快走,再晚点可就真堵在路上了。

  檀棋的骑术不错,她挑衅似的瞥了张小敬一眼:“我可不受你管。”说完她一夹马肚子,坐骑登时朝前一跃,一人一马,巧妙地从两辆骡车之间钻了过去,扬长而去。那背影英姿飒爽,丝毫不输男性。

  张小敬也不恼,一抖缰绳紧紧跟上去,其他旅贲军士兵紧随其后。

  从光德坊到义宁坊,需要向北走三个路口,再向西走两个路口。一路上沿途皆是繁华之地,人挤人,车挨马,一行人几乎连个转身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走走停停,好一阵才抵达义宁坊。

  义宁坊靠近西边的开远门,大部分进不了西市的胡商,都会选择这里落脚,所以胡籍密度比西市还高。坊内诸教庙宇林立,造型各异,也算是长安一景。顶如焰形、墙色朱赤的是祆教祠;屋脊竖起两根幡杆的是摩尼庙;而在东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上悬十字的石构圆顶大殿,正是景寺的所在。

  义宁坊里此时也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赶着上元灯会的热潮,这些庙宇纷纷打开中门,发放善食,宣讲法道。游人们也趁机入内参观,看看平日看不到的异域奇景。

  张小敬等人来到景寺门前,门口正站着十几个身着白袍的景僧,个个笑容可掬,向路过的人赠送小小的木制十字架和手抄小轴经卷。

  张小敬悄悄吩咐手下那几个人,把景寺的几个出入口摸清楚,一处至少分出两人把守。

  檀棋问他道:“要去找主教查度牒吗?”她之前做了点功课,知道景教在长安主事者叫大主教,地位与祆教大萨宝相似。但张小敬摇摇头:“这和祆教情势不同,我们不知道右杀什么身份,贸然去查,容易打草惊蛇。我另有打算,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

  檀棋正要问什么打算,这时一个白袍景僧已经迎了过来。他掏出两串十字架:“两位善士,可愿佩我十字,听我讲经?”

  他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汉话也不甚流利。张小敬接过一串,随手给檀棋戴上,然后笑道:“我夫人昨夜梦到一位金甲神人,胸带十字,足踏莲花,说一位有缘大德莅临长安,叮嘱我等好生供奉。我们今天来波斯寺里,是为寻师的。”

  檀棋大惊,这登徒子怎么又胡说八道!可她又不能当面说破,僵在原地,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张小敬托起她的手:“夫人你蒙十字庇佑良多,这次可得好好感谢才是。”檀棋注意到,张小敬眼中没有挑逗,只有凛凛的寒光。

  她猛然警醒,这不是调戏,是在做事,连忙敛起羞恼,冲景僧嫣然一笑。

  景僧颇为欣喜,难得唐人里有诚心向教的,想来是被这位有西域血统的夫人感化吧。这可比供奉几匹绢、几件金器更难得。他殷勤地问道:“可知道那位大德的名字?”

  这次不用张小敬提点,檀棋自己迅速进入状态:“金甲神人只说他非中原人士,近几个月才到长安。”

  他们与李泌之前讨论过,右杀这等贵人,不可能潜伏太久。若他在这座景寺里化身景僧,时间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景僧皱眉说我教的信众,既有大秦、苫国、波斯等地人氏,也有来自西域乃至北方草原的,这“非中原人士”未免太宽泛了。檀棋连忙又说:“或是粟特人氏?”

  曹破延就是用粟特商人的身份进入长安,非常方便,右杀贵人没理由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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