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影视原著 > 长安十二时辰 | 上页 下页


  徐宾解释道:“戡乱平镇曰靖,四方无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统摄整个西都的贼事策防——这都是你进去之后的事了——他们如今正征辟贤才,所以我荐举了你。”

  张小敬蚕眉一挑。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有金吾卫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尉,这得是什么样的“贼”,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个新署来应付?

  徐宾继续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长源。他以待诏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见你。”

  张小敬“嘶”了一声,疑窦更增,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职责是“贼事策防”,庶务必然繁剧。让待诏翰林这种闲散清要的文官来管抓贼?这不是胡闹吗?

  张小敬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是那个说棋的神童?”

  徐宾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开元十三年,有个叫李泌的七岁神童入宫朝觐。天子正在和中书令张说弈棋。天子令张说、李泌二人以“方圆动静”为题吟棋。张说写的是:“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而李泌则开口说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大得天子赞赏,送其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现在算起来,李泌已是二十六岁,正是雄心勃勃崭露头角之时。靖安司丞位卑而权重,可以积累庶务资历,正是个完美的晋身之阶。想到这里,张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窝,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贤若渴,看来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烦吧?”他说起话来,总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徐宾有些尴尬地把视线转开,他这个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讲话又太直,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这个我还不能说。哎哎……等会儿李司丞会跟你讲。”

  张小敬哈哈一笑:“好,不问了。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再惨还能惨过被杀头吗?”

  徐宾的视线投向前方,脸色凝重:“这个……哎哎,真不好说。”

  就在两人朝着靖安司奔驰的同时,曹破延刚刚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边恰好立有一块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书“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脚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脸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边的肘部一直弯曲着,关节处露出一截黝黑的钢弩箭尾,袖管隐有血迹。他很幸运,如果上面装了箭头,只怕整条胳膊就废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动,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挡住身形。在不远处的大路上,一队金吾卫街使的巡队隆隆开了过来。这条路上的行人车马特别多,动辄拥堵不堪。巡队不得不大声呵斥,才能分开一条路——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会去注意河渠旁的动静。

  等到巡队远离,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缓缓起身。他环顾四周,正要迈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凛。远处有一个人离开大道,迈过排水沟,正晃晃悠悠朝石碑这边走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醉汉,穿着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湿漉漉的洇痕,走起路来一步三晃,想来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尽量压低呼吸声。

  这醉汉走到石碑前,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一手顺开衩撩起袍边,一手窸窸窣窣地解开腰带,居然对着石碑开始撒尿。这一泡尿可真长,醉汉还饶有兴致地扶住阳具,去冲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后,醉汉随手把腰带一扎,转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头,发出一声:“噫?”

  他看到,从河渠到石碑之间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乱的水痕足迹。醉汉好奇地趋前几步,绕过石碑,恰好与碑后的曹破延四目相对。

  醉汉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口里说:“子美,原来你回来了哇,来来咱俩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醉汉兀自嘟囔着别闹别闹。下一个瞬间,石碑后传来颈骨被拗断的声音,嘟囔声戛然而止。

  不多时,曹破延身着缺胯衫,神态自然地朝着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华袍,在长安再普遍不过。他就这么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张小敬和徐宾抵达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时间,代价是徐宾颠丢了自己的头巾。在经过了严格搜检之后,两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处僻静庭院见到了李泌。

  这里是一间退室,素墙灰瓦,平席简案,窗下潦草地种着忍冬、紫荆、几簇半枯的黄竹,主人显然没有在装饰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别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铜雀小日晷,可见主人很关心时间。日晷周围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后。

  徐宾交还了银鱼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张小敬和李泌单独面对。

  张小敬双手深揖,一只独眼趁机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位面色清秀的说棋神童身着深绿襕袍,符合待诏翰林的六品之阶。但鱼袋是五品以上官员才许佩,他被赐银鱼袋,说明是天子超品恩赐——从这一个小小细节,就能嗅出浓浓的圣眷味道。

  不过此时的李泌,可没那么春风得意。虽然他极力维持平静,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紧绷着,张小敬一眼就看出来,这位年轻人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还手执一柄拂尘,不知道一个靖安司的庶务官,为啥拿着这么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尘一抖,没做任何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是朝廷的头等机密。你只有两个选择,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张小敬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确认谈话的主导地位。

  李泌走到案边,用力一扯,将墙上的白薄宽绫扯下来,露出一幅大唐疆域总图,用拂尘指向北方一处:

  “天宝元年八月,突厥内乱,新任的乌苏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乱。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联合了拔悉蜜、回纥、葛逻禄等部出兵讨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穷途末路。”

  他的声音清澈、冷静,十分有条理,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卷以红绸做标签的书录,扔给张小敬。这是一卷长幅,上面横贴着一张张纸条。纸条上的笔迹都很潦草,长则百字,短则一句,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单独看,都语焉不详,但可随着书录徐徐展开,张小敬却越看越是心惊。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后院传来一份密奏,说突厥可汗派遣了数批近侍狼卫潜入长安,欲对天子不利,以扭转前线战局。那些突厥狼卫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锐,残忍狡黠,对可汗极其忠诚。为了专门策防此贼,朝廷才设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突厥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留后院和靖安司拼尽全力,也只是勉强捕捉到了其中一队的动向。”

  说到这里,李泌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下松木案几:“本来靖安司设下请君入瓮之计,想用这一队狼卫钓出其他潜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败垂成,在半个时辰之前竟让关键人物给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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