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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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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海河发了大涝,洪水之大前所未见,大半个天津一片汪洋。毛主席发出“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二十年后,胡念之读书时跟同学沿北运河向南考察,一路到海河入海口,还看见过这个标语不下二十次,可见当年此事之重大。根治海河,不仅要对海河下手,还要解决好天津段的南运河和上达通州的北运河,因为南北两段运河跟海河相交汇,荣辱与共。从那时候起,隔三差五就有专家来北运河考察。 1964年5月,天开始热了,夜晚天上经常出现一闪而过的彗星。衣服在身上穿不住时,来了两个水利专家。那时候专家不像现在,都挑最好的酒店住,为方便工作,他们一切从简,临时寄宿在老乡家里。胡家房间多,有一位老先生被安排过来,吃住都由马思艺操持,付食宿费。另一个年轻的专家,住到前排一户人家里。前排人家生活着两位老人,多年的习惯是一天两顿饭,年轻专家受不了,过胡家来搭伙,跟老专家一起吃,吃完了继续讨论水利大计。有时候天不好,或者不去野外考察,年轻人也来老先生房间,两人泡一壶茶,一谈就是半天、一天。事情就是这样。 那段时间胡问鱼出差。他在竹器厂做采购,带着同事去了萍乡买毛竹。此去江西千里万里,运输毛竹更耗时日,前后一个多月不在家。事情就是这样。胡问鱼回来时,专家已经离开,他们留下了可观的食宿费。第二年胡念之出生,大家突然回过神来,好像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他们想起那个年轻的专家也就三十来岁。事情就是这样。 街坊邻居对胡念之长相上了心,原因之一在马思艺。马思艺长得不太像汉人,说她是西北人或者外国人,大家也信。原因之二在胡静也,女儿长得像马思艺,大家都没意见,胡问鱼肯定也没问题。胡静也就成了参照:儿子可以不像爸爸,像妈妈也行,问题是胡念之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私下里扒拉一下,胡家马家两边亲人都不像。如果这也可以不算个事,当然可以,要命的是,当大家深究的时候,在小胡念之的脸上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表情。今年距离去年实在太短,那个年轻水利专家的长相街坊们还没来及忘掉。长相这事往往就这样,你越说像就越觉得像,怎么看都是那么一回事。而马思艺简直在明火执仗地提醒大家,念之。我们文化程度确实普遍不高,但这个意思还是懂的,你念着谁呢? 风声进了胡问鱼的耳朵里,这是个老实人。胡问鱼大马思艺十二岁,在蛮子营时跟马思艺家是邻居,看着马思艺长大的同时自己也在成长,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老胡性格好,尤其对马思艺。老胡的大名是马思艺的爷爷取的,他小名叫二蛋。马思艺三岁那年,日本鬼子越过山海关进犯通州,放狼狗咬死了马思艺的奶奶,她爷爷不干了。马福德对老婆之好,成了传奇和佳话,现在还在蛮子营流传。他要为老婆报仇。孤身一人夜闯日本鬼子小分队的驻地, 一口气灭了十几个小日本,那条狼狗更是被他活活撕成两半。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有个小日本好东西吃得太多,消化不了拉肚子,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那小日本在背后给了马福德两枪。蛮子营的老少爷儿们去收尸时,马福德的两只眼还大睁着。那真是个纯爷儿们。蛮子营的男丁从那时候起,就被家人教育,做男人要向马福德学,一定要对老婆好,不惜拿出命来对她好。二蛋就牢记了这个教导,后来二蛋娶了马福德的孙女。 马福德端了日本鬼子的窝点,马家的生活一直不好过。日军一茬一茬地换,仇恨延续下来了。离他们战败投降还有好多年,他们就隔三差五来蛮子营骚扰、扫荡、打秋风,每一次来都会对马家格外下点狠手。马福德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摆渡事业,某一天被过渡的小鬼子打死了,理由是河过得太磨叽。朝不保夕的生活没法再过了,家里的顶梁柱又没了,一次大扫荡之前,马福德的儿媳妇决定全家逃难。 马思艺当时正生病,走不了路,暂时寄养到蕙嫂家里,等他们娘儿仨在外安定下来,再回来接闺女。母亲把家里最值钱的《龙王行雨图》雕版和女儿一起送到蕙嫂家,以示他们肯定会回来接马思艺。蕙嫂没孙女,把马思艺当亲孙女待。马家逃亡后再没了消息。不知道是在外没安顿好,还是半路出了事故。到处兵荒马乱,别说路上多有不测,就是老老实实待家里,也常遭鬼子灭门。反正马思艺一直留在葛家。为保证马思艺的安全,葛家后来搬到了张家湾;再后来,等马思艺也长大成人,嫁给了葛二蛋。葛二蛋可以作证,马思艺原名的确是马思意。 儿子长相出了差错,大家都想看胡问鱼的态度。老胡没吭声,喝了几十瓶闷酒,骑自行车上下班途中摔过两跤,一次鼻青眼肿,一次左胳膊脱了臼,一天在家说话不超过三句,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半月。马思艺看不下去了,抱着小念之走到他面前,说: “你要信,他就是你儿子;你要不信,离婚,我带他走。” 老胡拎起酒瓶对饭桌抡过去,剩下半个瓶子握在手里。他把犬牙差互的半个玻璃瓶子对着右边的大腿扎下去,一脸的泪,说:“我信。” 马思艺把孩子放进摇篮,替胡问鱼包扎好。然后说:“你真信?” 胡问鱼又不吭声了。 马思艺拿起那带血的半个瓶子,在胡问鱼反应过来之前,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她一滴眼泪没掉。她说:“其实你不信。” 胡问鱼抱住马思艺,哭着喊着说:“我信,我真信了!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信!我从心底里信了!” “那好,孩儿哭了,你去摇摇。”马思艺说。她把裤子撕开,撕下来的布给自己包扎伤口。 父母口中当然不会吐露此等细节。小时候胡念之问父母,为什么大腿上都有一个圆圆的疤,父亲说,走路摔倒磕的;母亲说,滚热的煤球炉门烫的。小时候胡念之被人指指点点受不了了,回家问父亲,是不是他亲生的。胡问鱼说,当然是,要不怎么会姓胡!父亲答得坚定自然,胡念之直起了腰;出了家门,有两个人在背后嘀咕,胡念之又低下头。 这种事不好问母亲。念高二时,他积攒了一周的勇气,跟母亲拐弯抹角谈起了京杭大运河和“一定要根治海河”,谈到他没准可以做个水利专家,沿北运河南下,把中国南北给走一遭。母亲安静地听完,只说:“你的太姥爷、太姥姥,还有你姥爷,都埋在河滩上,大水不知道把他们冲到哪里去了。你姥姥和两个舅舅,走运河逃难,也死了。妈妈的命在这运河里。”胡念之在母亲面前再不含沙射影地提及此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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