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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外国人跟中国人生的孩子叫“二毛子”。在床上,我跟如玉说,你不怕生个“二毛子”?如玉一把抓住我的下身,少废话,再来。她是个有主张的女人。

  如玉左眼下有颗痣,她说中国人叫“伤夫落泪痣”,对我不好。我说那是你们中国人的规矩,管不到意大利。我就喜欢她的那颗痣,让她的眼神和表情有种平和的哀伤。哀而不伤。这在意大利语和英语中叫性感。她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把门关上,让穿过小窗户的光照到她脸上,然后开始扒她的衣服。就是这个意思。你是我唯一的光。

  我们在运河滩上开了块地,种庄稼和菜。如玉会一点,我跟着学,人家怎么做我们怎么做。播种,浇水,施肥,抓虫子,收割。收成不好。河滩是块变幻莫测的地方,说不准水什么时候就上来了。辛辛苦苦干了一季,一场大水全没了。还会被人偷,跑船的人干的。葱、蒜、萝卜最吃香,拔出来在水里洗洗就能吃。有一年种了两分地萝卜,两天被拔走一半。

  蛮子营斜对面,运河的那一边,有个村叫杨坨,住的多是北方流民,有一部分人做过义和团。他们觉得我像外国人,坐我的摆渡船时会起哄。我不吭声。北运河上没有桥,架了桥河道清淤太麻烦。从河这边到对岸,需要摆渡。这个活儿之前是房东大哥干的。他好酒,赚了几个辛苦钱就买了酒,有一天喝多了,自己渡自己,一头栽进运河里,一直到张家湾南边的芦苇荡里才找到他尸体。那片芦苇荡强盗出没,所以也有人说,房东大哥死在了贼人手里。不管怎么死的,都是死了。房东大嫂希望我去顶这个缺儿,条件是摆渡钱的四分之一归她们娘俩。孤儿寡母不容易,我和如玉答应了,我也算有个职业。这个活儿我一干几十年。

  过去房东大哥摆渡靠蛮力,单两只胳膊跟水流较劲儿,水大的时候常

  有风险。我在河两岸挑了两棵大树,买一条粗壮的绳子,两头拴到树干上,等于在河上拉了一道操作绳,我只要抓住操作绳,就可以把船从这边拉到那边。省力、便捷又安全。小船过来,挑一下绳子就可以从下面通过,大的帆船过来,两头随时可以解开。漕运废止后,往来的大船少了一大半。杨坨人挑衅得不到回应,慢慢也就友好了,他们不得不坐我的摆渡。小圣庙码头往北,大河沿码头以南,这一段运河人家,没坐过我船的,十根手指都数不满。

  蛮子营这边有个东岳庙,小圣庙那里供着龙王,烧香拜佛、祈寿求子的两岸往来,我的船就是他们的桥。他们说,过河?哑巴在呢;或者,瘸子候着呢;或者,那个骆驼客啊,厚道人。如玉一直担心每天来来往往我会烦。没那回事,我喜欢船行水上的感觉。这让我想起在威尼斯的时候,我从船夫们手里抢过贡多拉的橹,我说我来帮你们摇,别告诉我父亲啊。

  我一直提醒自己,马可·波罗首先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去通州城买盐,顺便买回来宣纸、水彩、墨汁、毛笔和拓印的一套家伙。还需要门子,我想让如玉问问房东大嫂,蛮子营哪个木匠手艺好。如玉拦住我,她把笔墨纸砚收起来。她不想再做年画,那让她想起父母和一场大火。我问,那雕版?她说,存着。再没动过。

  保罗·迪马克。我一直怀疑哥哥抢了我的名字。父母说,瞎扯,你哥哥一出生名字就取好了。好吧,保罗·迪马克的弟弟也可以向马可·波罗学习。

  运河边的生活的确跟我想的相去甚远。我们被时局和生计困在世界的一个角落,也可以说,因为时局和生计,我们被排除在了世界之外。偶尔我也想过回意大利,也后悔过。我把世界和生活想得太简单了。我可以这么想,但不能让如玉这么想,她是无辜的。想到能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别说这一种生活,就是下地狱,我也愿意。半夜醒来,我在一小块月光下看她左眼下的痣,她突然睁开眼,我们俩都吓了一跳。我钻到她怀里。不是我哭了,是她在流泪。

  摆渡船空闲时,我也会跟着一群男人拉纤。北运河上行,大船每一步都要几十上百号人拖拽着走。他们知道那个瘸腿的哑巴拉纤从不惜力。

  拉纤是如玉能接受的最重的活儿。蕙嫂的兄弟约我去门头沟挖煤,我问如玉,如玉说,除非她死了。

  马可·波罗会说八思巴语、阿拉伯语、回鹘语和叙利亚语,但不会说汉语。我会说汉语。

  去南边的芦苇荡打苇叶包粽子,我喜欢把煮熟的粽子放凉了吃,清冽的粽香能进到骨头里。上岸时采了一束野花送给如玉,她羞得像头一次被我脱光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每个女人都有权利收到这样的礼物,可惜我没法送你更漂亮的。她从花束中摘出一根狗尾巴草,在我眼前摇晃,这一根就是最美的。

  马可·波罗一行从威尼斯出发,先到阿克拉求见新当选的教皇,然后前往拉亚斯,再经由莱亚苏斯港直达土耳其的埃尔祖鲁姆,之后经过波斯的大不里士城、萨韦城、伊耶兹特城、克尔曼王国、霍尔木兹市一直到波斯湾。他们继续向北直行,翻越帕米尔高原,最终抵达忽必烈汗的王宫。此行历时四年。

  1900年11月,天开始冷。如玉想回风起淀看看,夜里她梦见父母穿着一身杨柳青年画在大风里走。要去就宜早不宜迟,再冷河水就结冰了。我把所有被褥和棉衣放进船舱,重新做了一挂帆,顺风顺水往下走。北方的深秋是一年中最后的繁华,入了冬再看就让人想哭。芦苇缨子白得飘雪,一树树红的黄的叶子像火焰在燃烧。

  没有意外,秦家成了一片废墟,门楼都倒了。老秦两口子葬身火海,他们就没想着要苟活于世。我想去找他们的骨灰,如玉挡住了,既然父母不愿意离开,这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让他们埋在一座大坟里。我们在夜晚的码头上岸,照风起淀的风俗,烧三道纸,磕六遍头,转身在黑夜里离去。

  然后去了白河河口,在沙洲上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找到大卫留下的一封信。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我父母的。他誊抄了一个备份。他认为我活着呢还是死了?

  亲爱的迪马克先生和夫人:

  我是费德尔的朋友,英国人大卫·布朗,刚从北京回到大沽洋面的军舰上。我不知道写这封信是否合适。费德尔和我约好,战争告一段落,活着的那个,要给对方家里写一封信。我从残酷的北京战争中活下来,伤了一只胳膊。跟那些把命丢在对方刀枪下和炮火中的各国战士——不管是联军的,还是中国的——相比,我都是最幸运的那一群人。我希望费德尔也在这个幸运的群体里,但从离开北京一直到重返军舰,我一直都没打听到他还活着。英国人不知道,意大利人不知道,战场上没见到,医院里也没见到——如果不刻意避讳,我必须向你们说明,在中国漫长的战线和辽阔的战场上,默默无闻地死去、死得默默无闻的人,何止千万。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大河里漂满辨不出面孔的无名死尸,血染红了这个国家一半的土地与河流。如果这封信给你们带来永久的哀痛,我很抱歉。我无比希望这是一封完全多余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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